第二十六章(第9/11页)
世上的事总是相生相克,五行相长,木火水土金互克。官家以平衡术制人,大臣就以明暗法对付他。官家御宇多年,自以为驾驭臣僚有术,一向沾沾自喜,想不到事实恰得其反,不是他笼络他们,而是他们玩弄手段,使用权术,联合起来使他受到蒙蔽。一旦事实无情地暴露了出来,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挫伤。他一怒之下,立下手诏,罢王黼之官,连带梁师成也受到严重的处分。这确是当时的一件特大新闻——肯定要成为陈东他们三家村里绝好的谈话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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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黼下台,平素与他不和的李邦彦得到好处,现成地从少宰升为太宰,下面一档的白时中相应升为少宰。这一太一少都是倘来之物。他们久处在王黼的鼻息之下,有名无实,有职无权,实际上只是在朝堂上“奉朝请”,做个伴食宰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天,其得意的劲儿可想而知。
可是在东京“奉朝请”的、老资格的宰相蔡京不甘就此罢手,他发动亲信朱勔一再上言,以李、白资格不孚为理由,力劝官家再次起用蔡京为首辅。宣和六年十二月,煌煌圣旨下来,蔡京“落致仕,复领三省事”。可怜蔡京从宣和二年被官家以健康的理由勒令“致仕”以来,整整苦斗了四年:与官家的怜新厌旧的癖性斗,与敌党斗,与本党中的叛徒斗,乃至与儿子斗,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如愿以偿,斗出了一个“落”字,斗来一个“领”字,从此又平地青云,作为首相,第四次当国,好不得意!
这一年,他已到达八秩高龄,好斗的劲道如故,但健康的确成了问题,心肺肝脾手足关节,什么毛病都沾着点边儿,为最的是双目已经完全昏眊,一个铜钱那么大小的字凑到眼底来也已认辨不清笔画,别的就更不必谈了。他自己无法治事判文,一应大小政事都交儿子蔡絛以及蔡絛的大舅子韩侣办理。那韩侣当年在金明池的赛船上充当“旗头”,手舞足蹈,表演得声容并茂,如今以同样充沛的精力在政事堂上大显身手,在聚敛搜刮方面,想出不少创新的玩意儿,成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宣和库式贡司”,把四方金帛和府库储藏集中起来,名为天子私财,实质上大部都归他们花销,跟从他们的死党都得到很大的好处。他们又通过吏部郎王时雍等官员广开方便之门,愿入彀中的只要付出相当代价,都可以成为他们夹袋中的人物。风声一传开,自有一大批人钻路子、挖地道,一心要投入他们的门墙。一时声势赫赫,舆论大哗。
他们风光了还不到半年。事情闹得过头了,就会发生反响。李邦彦、白时中早已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与蔡攸结盟作战。蔡攸本来是王黼的死党,与父亲、兄弟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又不惜和本来的政敌、王黼的死对头李邦彦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蔡京、蔡絛父子。他手里有的是私账,只消选择其中几条,揭发蔡、韩奸隐,就绰乎有余。不久,圣旨下来,蔡絛褫去侍读之职,毁赐出身诰,韩侣黄州安置。连带蔡京也坐不牢首辅的位置。官家一再暗示,要他谢事,他恋栈未忍。官家也就不客气地派童贯、蔡攸两人径往他的府第去取“谢事表”。谢事表就是辞职书,顾名思义,辞职本该自愿,事实上却多出于强迫。童、蔡两人奉派来取谢事表,蔡京把他们看成自己的监斩官,一面置酒招待,一面老泪纵横地诉苦道:“某当国不过数月,不意官家遽令谢事,此必有人进谗所至。官家何不容京再做相数年,必能致天下于太平,此事唯有拜托内相。”
“大难,大难!”童贯故意刁难,摇头道:“此时圣意难回,在下也无能为力。公相如此高龄,在家颐养数年也罢,到了那时,再作进取之计如何?”
“颐养”就是致仕的同义语,这个词,在蔡京听来,好像毒蛇钻心一样,他不禁要为自己辩护:“京如此衰老,本该上表谢事,所以迟迟不忍乞身者,无非因官家深恩厚赐,尚待图报于涓滴,耿耿此心,当为二公所深知。”
蔡京急不择言,童贯在一旁听了,不禁纵声大笑起来。童贯是蔡京的老部下,如今官高爵显,朝廷已内定封他为广阳郡王,“公”他一“公”,也无不可,虽然他在东京人的称谓中是“母”相而不是“公”相。蔡攸是蔡京的嫡亲儿子,即使宦海多变,今天荣枯判然,他们的父子关系却是不容改变的,老子竟然“公”起儿子来,这又是千古未有之奇闻,那就怪不得当时在一旁听到这个奇怪称谓的从官侍姬多人,也莫不匿笑起来,只不过他们还有点顾忌,不敢像童贯这样笑得放肆,笑得不留余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