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12/15页)

这个时候,马扩很希望赵杰娘子谈谈她自己的事情。他问起她娘家一家老小是否还住在固次县小谷村中。当年收复了燕山府,马扩就亲自去旺谷村和小谷村两处地方打听他们夫妻的消息,还曾和她的母亲、小姨见过面。

“他们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小谷村、旺谷村里再也没有咱们两家的人,三弟休再提那边的事。”这里包含着多少血泪故事,可是赵杰娘子一句话就把它剪断了,“你且说明日什么时候动身进山?”

“大嫂什么时候把刘七爹找来,咱什么时候就动身走。”

“三弟这样容易就走得脱身?”赵杰娘子不禁转过头去看看熟睡着的亸娘,这时她已改变了姿势,侧身朝里睡着。赵杰娘子好像感觉到她盖的被子又有一下轻微的牵动,不由得把声音放低了:“都要安排一下才好走哩,哪能说走就走?再说三弟这番进山去了,下山时还能回家来住两天再去太原府吗?”

“不能了!”马扩屈指计算了日程,摇摇头说,“俺离开太原府时,童贯只给十天期限,还钉在屁股后面说:‘廉访早去早回,还待派你与辛兴宗去云中府走一趟。’如今天下人皆知金寇‘必’来。”他顺手从书案上抓起墨渖未干的笔,高高举起来,摇了两下,以至有两滴墨水溅在书案上。他用这支笔来与“必”字谐音,这个很大的动作使他在谈话中充满了愤怒和轻蔑:“偏生童贯那厮死不相信,旬日前已派俺与辛兴宗去云中与粘罕、撒卢母打话,探知他们必将入寇的消息,他兀自狐疑,还待派俺与辛兴宗再去走一趟,试探其意,岂不十分可笑?如今俺的日程已过了六七天,进山去两天,急忙回到太原,也已超过十天,无论如何,不能回家来了,这里的事,”他向亸娘睡着的方向努努嘴,“还有老母、寡嫂、孤侄,说不得只好把这一家子全部奉托大嫂了。”

不愿马扩问起她的家庭的赵杰娘子,却勇于承担任务,接受马扩的托付。她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好”字。

“前回与大哥说过,战衅一开,就把全家带到和尚洞山寨,与义军相依为命。刚才与娘说了,看她的意思,还不想就走。娘一向听大嫂的话,到时也只有大嫂去劝她才劝得动。这个也要奉托大嫂。”

“好!”

然后马扩放低声音说:“亸儿腹中的一点血肉也要奉托给大嫂了!”

“好!”

赵杰娘子三次点头说好,言简意赅,铿锵有力,使马扩放下心来。他想说句表示感谢的话,赵杰娘子却用一个严厉的表情把他制止了。在这种场合里,任何感谢的话都是不必要的,如果与她接受了委托在自己内心中暗暗发下的誓愿相比较,那种感谢之词还有什么意义?

赵杰娘子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她虽不善于悲歌慷慨,但仍保持着一千多年来燕赵之士(应该包括士女两性)重然诺,一言相契便以身许人,百折不回的优秀传统。那传统是司马迁接触了很多燕赵之士,从他们身上概括出来并加以热情歌颂的,如今它又体现在一个燕赵的妇女身上。

赵杰娘子生长在一块饱受蹂躏的国土上,默默地忍受着一切欺侮和凌辱。在那块国土上,有千百万个妇女都遭受过同样的命运,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她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然后她成为职业的反抗者赵杰的妻子。她跟随丈夫参加抗辽斗争,她抛弃家乡,奔入山寨,后来又奔到南方,学会了不少抗斗的知识和技能。她决定以丈夫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她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她的丈夫是另外的一种人,或许竟是与现在完全相反的那种人,大概她也只能默默地接受做那种人的老婆的命运。由于她有七八分姿色,邻里的一个富家子弟非要把她娶回去不可。这个男人后来做了涿州刺史萧余庆手下的官儿,风光了几个月,为常胜军所杀。如果不为赵杰所娶,她很可能是个官太太,并且很快就与丈夫同归于尽了。

然而,在几年的斗争中,她树立起残辽必亡、义军必兴的信心,事实发展证明了前面的一点,因此她坚信后面的一点也必将实现。她的乐观精神来源于义军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彼此间的黾勉、鼓舞和影响,来源于斗争的实践以及他们的主观愿望。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马扩。与她素不识面的马扩出于一时义愤甘冒丧失生命的危险,从死亡圈里把她拯救出来。从那天开始,她就决定马扩什么时候需要她,她就什么时候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报答马扩的慷慨行为。她不能忘记别人给她的恩惠,好像她不能忘记别人施加于她的凌辱一样,她的爱与恨都是十分强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