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6/8页)
当时我心中有一件犹疑之事,未与她说明。膺白大殓之日傍晚,我回到家里我的书房,先后进来的连我一共四个人。大纲来向我告罪,这几天电报太多,他以为都是吊电,没有译亦没有复蒋先生问膺白大殓时刻之电。君怡已在我书桌边。仲完匆匆从楼下赶上来说,好了好了,放心放心,手里拿着一页信给我看,是聂云台(其杰)先生的信,信里说:这日黎明五时左右,在似梦非梦中,个人报告膺白去辞行,匆忙未下车,他问去那里?说去“潼关”。云台先生说潼关在西,膺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无疑,托仲完转告我放心。我很清楚,若言三千大千世界,岂上海与潼关这点距离还分东西?大纲尚未离开,我问他蒋先生电报从何处发来;说洛阳,君怡随口说:“看蒋先生去!”我们说话即此终了。
我不信灵魂之说,看过几本书终怀疑,自己没有过一点经验。以膺白临终犹念念不忘国事,故蒋夫人临行我除托问候蒋先生外,含煳的请便中问蒋先生近日有否异样感觉,而未说何故。不日西安事变发生。我恐有“惑众”之嫌,与仲完相约,不再提云台先生函事。
云台先生为中国纺织企业先进之一,他是上海第一个有新学识而做总商会会长的人。家世精医,膺白之病,极承关注。其尊人仲芳(缉规)曾为吾浙巡抚,母太夫人为曾国藩幼女,自着有《崇德老人年谱》,笃信基督教。云台先生信佛,他家各信所信,而乐人之乐。膺白在医院,一日他托仲完来请我去,吃一次午饭素餐,客人是印光法师,陪坐是他妹妹其德(张子武其锽夫人)、仲完和我。我先以为介绍我去求佛,后来印光法师谈话,尽是儒家做人之道,与佛家悟生死之义。这是膺白病中我仅有的一次出门吃饭,这次谈话增加了上述“彻悟”一段中我对膺白说话的勇气。我最后一次离沪出国前,曾请仲完陪到聂家去辞行,时云台先生已病卧在床很久了。
蒋夫人从庾村归时,告诉我看了膺白的坟,曾对蒋先生说更认识了我。又说我太知趣。她溢美之言,我有则守之,无当加勉。我体谅膺白,亦该体谅膺白的朋友,这是我仅仅做得到的事。
国民府政在膺白去世前不久,发表他为国民政府委员。我知道是准备为他“饰终”。膺白每次辞职总很澈底,他没有“恒为仕”的观念。他最后以及后来明令上他的头衔,他是不知道的。膺白弥留的一夜,岳军先生整夜在吾家,膺白去世,他立刻返京,为参加行政院会议,对膺白后事主张。朋友们类此之事,他们不言,我无不意会而心感。然膺白已死,我所求者为“是”“非”。是非不明,我不敢以虚荣耗人力而麻醉自己的。
我要感谢数不尽的朋友的关顾,还有外交使节的夫人,都给我亲笔慰问信,有说家里的门永为我开着;有说知道我此时决不见客,但信是亲自送到我门口的。膺白归葬庾村,过杭州,朋友示我一篇膺白去世次日,十二月七日的《东南日报》社论,论他:能以澹泊宁静之怀,致其任重道远之守,在并世达官贵人中,论其经验之宏富,眼光之远大,与夫抱负之卓荦,要不能不膺第一流政治家之称誉。虽提及他有用人不当处,此无庸讳言,我已心感溢美之言,与难能之公论万万分了。
我又要感谢写纪念文章的六十四位朋友,不知多少位还在世?在何处?其中大半不是平常写作家,而当时送来的草稿大半是亲笔。这些文章集成一册《黄膺白先生故旧感忆录》,成为一部分可参考的史料。可惜当时仅限百日集稿,未能征及远方朋友,而纯韵文亦因分类未曾收入。所以急于集稿,实因时势日非。此书发起者新中国建设学会编辑部,最后负责校对印刷者吾弟君怡。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四月初,我迁居杭州,我在上海祁齐路寓所最后一件工作即整理此稿。一日,君怡由学会持稿来,与我对坐酙酌排列,且加标点焉。
是年八月,中国全面抗日战起,我不复用心个人事。越八年而草成短篇《黄膺白先生家传》。以下是抗战胜利后我托人带稿赴渝给君怡、性元的信:
志弟、平妹手足:日月重光,普天同庆,闻讯之日喜极欲狂。数月来此间局势虽紧,总无法行动,每自恐来日不可知,乃于夏间匆匆草姊丈《家传》短篇,稿成拟设法送出一份离沪,则不得已中,吾事毕矣。天幸胜利实现,所顾虑者皆属多事。月之九日南京受降,曾举行家祭以告在天之灵,并在传后补记其事。昨日五舅见而大哭。而岳兄来函,亦有姊丈不及见胜利之憾,与姊言若相符合。爰将《家传》草稿带给弟等一阅,晤岳兄时乞将详细转陈,不另作函。大姊云启。(卅四、九、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