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7/8页)

这册《家传》草稿,我托五舅湛侯带回重庆,他是从重庆来而复返。起初他不肯带,说此时大家忙于复员,无人看此。我甚为伤心,请他费半小时工夫先自一看。舅母陶君辉(蕴玉)是最热情的人,坚嘱我交她,故仍由五舅带渝。不到几日,君怡忽然由渝飞沪,事先我并不知。他从机场自雇三轮车到吾家,熙治见舅舅至,狂呼大叫,我们相抱喜而泣下。下面附他带来岳军先生给我的信。胜利后,沪渝电报始通,及上海市长初到,岳军先生已经有过几次函电给我,这次君怡之来,亦出于岳军兄之意,这种体贴是我不能忘记的。

蒋先生在膺白《家传》前面作了一篇情文并茂的序,亲笔写好,“序”与“传”均已另见。膺白最喜吴稚晖先生篆书,这次仍请稚晖先生用篆书题签。这年十二月六日膺白第十周忌辰,我将《家传》定稿付梓。岳军先生对《家传》十分关心,看几处指点。君怡告我:岳军先生看《家传》时泪下泣失声,素所未见。他问君怡说:“你还不回去慰她?”代君怡请假回沪。他又谦让不作序文。下录之函及种种关心,岂止一序文?

岳军先生函曰:

亦云吾嫂赐鉴:湛侯先生回渝,奉读手书及《膺白先生家传》,并得详悉吾嫂近况。追维八稔以来,吾嫂一身独处寇氛之中,申张正气,扶树人伦,教授之余,殚心著述;其艰贞不拔之操与诲人不倦之意,求之古人尚罕其比,何况今世,敬叹无已,转增伤痛。反复来札,声与泪俱。膺兄奇才伟节,自任天下之重,其生平行事,无不与国家大计有关,举其大体,当世尚多知之。至于操危虑深,忍辱负重,从容委曲,以求济天下之事,而不尸其成功,匪惟世不尽知,即同志之友,虽知之而亦不能委悉言之若此。惟吾嫂与膺兄同心一德,共致力于国事,故能将膺兄毕生志事,隐微曲折,一一传出,又能以《左》《国》之笔,写管葛之心,此固非后世史家之所能为也。此传为古今有数大文字,且为膺兄千古之所托,拟再从容寻绎,如于微言剩义尚有可补充之处,当再附加笺注,送呈采择。内人自割治后身体已渐康复,家母与家岳母以次暨儿女辈均托远庇平安,可告雅念。兹因君怡弟飞沪之便,敬托代候起居,惟冀为国珍卫,以副远祝。此间一切由君怡弟面陈,先以奉复,敬颂时绥。弟张群拜复。

(卅四年)九月二十六日

以下是膺白又一朋友,他学测量时同学彭凌霄先生信:

亦云夫人赐鉴:抗战以后,交通梗塞,未曾致函候安。复员后养疴田舍,鲜与外间往远。昨来南昌,接蓝军恒君寄来《黄膺白先生家传》二册,《莫干小学十五年》二册,比分寄俞君咏瞻二册。细读一过,心与神往。膺白先生智勇仁爱,富于革命性而具有创造力,其一生事业均在革命过程中创建。成功不小,痛苦亦不小;乱世多才,乱世毁才;整个政治环境如斯,可为叹息者也。晚年创建莫干小学,与东鲁圣人学《易》删《诗》,归裁狂简,同一意义,弦歌声起,亦足自慰。夫人以滂沛之笔,写此光荣而具野史性之《家传》,社会人士读此传时,同情景仰之心莫不油然而生。文字感人由来久矣,往古立德立功之士,吾人恍如亲见其人,向往不已,风微人往,何以信仰之诚历久不衰,此文字记载之力也。膺公一生事业,夫人知之甚悉,膺公存心立愿,夫人知之最深。以优美富丽之文,经长时缜密之考虑,写此伟大艰难之事迹。且处处客观,哀感沉郁之语绝少流露,非胸怀旷达,学养兼到,不能写此长篇大文。膺公传矣,夫人之文亦传矣。万尝三受膺公推荐而未能报其德,今膺公已逝,万年亦老,将永无答报之时,感怀知己,愧恨绵绵。今承惠赠《膺公家传》《莫干小学十五年》,谨当珍藏。精神好时,常常取出细续,不啻晤言一室;好友来时,取与共读。纪念前贤,留示后人,如是而已。书不尽意,祗颂春安。弟彭程万敬启。

(三十五)四月二十五日

我借这些朋友之言,以证所述之无大误,然亦因以自重,不胜感激而又惭愧。

自民二(一九一三)“二次革命”至此,我所“回忆”无不与膺白共同,且大部是膺白的事。膺白自己能说能写,他说的写的均不少,独没有写一点自己的事。我写,比他自写难得多,亦差得多了。他虽聪明,然对国家是小心翼翼,不自负而且自视欿然的。当他受着有意或无意的疑谤时,我不能平。他告我:从政不是为己,应有受得起委屈的雅量。尝指一佛经故事语我:“有一人面指释迦牟尼而骂,骂不已,释迦默不一应。此人走后,弟子阿难问释迦曰:‘师父岂真如此!何不一答?’释迦曰:‘有人送礼不受则如何?’曰:‘拿回去。’释迦曰:‘骂者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