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迟迟吾行(第2/6页)

我附在一个亲戚名下,这亲戚认识一家建筑商,买了几套卫生设备。叫一女仆买了几个半匹的布,每次只准买半匹,多亦背不动。照治、树同在外,我存了一笔医药费在国家银行,她们寄医院账单来,得申请拨付的。

南屏校长曾季肃请开校董会,为学校基金兑换金圆券事,无人主张藏匿不报。季肃事事公开,历年积存及所得馈赠均买金钞保值,众所周知。校董会一致通过基金兑金圆券。季肃凄然作一提议,买一块地,预备胶州路的校舍租地到期,为新校舍之用,亦一致通过。匆匆在梵王渡地方,得地六亩,上有难民搭棚,收用尚须费手续。当讨论地点时,该地附近有教会女校,校地四十余亩,恐相形见绌。终以此时大家要脱手金圆券,争购房地,得之非易,这不计较。

朋友中仲完甚孤单,伯樵已于数月前去世,她一个人住在公寓,患高血压症。与人商量,无人敢为她出主意。她颠倒几日,一日告我决定兑换,因藏得无人知,她死将如何?藏得有人知,时时防告密。

一日,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人到我家里,我家男佣人近来兼做牧场收账送货等事,此日正巧不在家,是我自己开的门。其人自称经济警察,看去是一年轻职员,手提公文包,我请他进入客厅。他问莫干牧场主人,我知道了来意,答曰:“我便是。”他对我打量一下,我知他怀疑我不像个牧场老板,遂约略解说莫干农村工作,我是这工作的代表人,牧场是所经营而不属所有。他坐着听,看我客厅里挂的字画。我客厅里有一副很引注目的大字对联,是民十五冬在庐山,谭组庵(延闿)先生书赠膺白的集苏诗:“身行万里半天下,眼高四海空无人。”这副联语,当年我以之讽刺膺白说:谭先生眼里看你是怎样一个人,此时是很少劫余纪念品之一。此人听我说话,看看环境,始开公文包取出一纸,看了反放着,告我:“有人告密莫干牧场违法涨价。”我答言:“管账的人是尽义务,现不在家,我以情理言绝无此事。在未有限价前,同业会商涨价,莫干牧场体谅饮户亦受币值跌落之亏,只有追随,从不提先,岂有在禁令之下,反甘违法涨价之理?”我看此人可以讲理,遂打电话给大纲,说话都让他听见,取出账簿发票价目单给他看,始满意,仅嘱叫莫干牧场场长次日携书面说明到所指定的地点。我们一一照做。这事幸我当面应付,事情简单了却。

卅七年(一九四八)的冬,我亲友中胆小而能走的人都一一离沪。这次与抗战不同;抗战时,少年人要走,这次少年人不要走。仲完邀我同到香港,我托她带出一箱文件。殷柱甫嫂往台湾时,告诉我,她虽住儿子家,总可分我一席地。我已先托她家三小姐珊姑带出一包照片,到美交与熙治。

自卅七年(一九四八)九月至卅八年(一九四九)五月,我在上海,在这段期间,我仍一心做庾村的事,教南屏的书。熙治不放心我,我差不多隔一二天给她一封信,有时几封信合在一个信封发;熙文曾来邀我同到台湾。两次大难,我已经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尽一分力是一分,谢却了她们好意。

以下摘录给熙治的信,皆当时琐琐实况:

治儿:此次改革币制,经当局极力限制物价上涨,连日检查甚严,经济警察出入商店,倘通货可以稳定,则亦如天之福。从前每至月底,牛奶要改价,你写信通知饮户之烦,如不再有,岂不一快?(卅七、九、十二)

你动身次日起,七十天经济风波,令人恐慌窒息。我买了些可笑东西(卫生设备)。照条例存有美金在国家银行,此款可供家人在外读书或治病用。每次申请不得超过存额二分之一。我有三千八百元在交通银行。你可请小宝的医生和医院出证书来,以便申请。庾村蚕种一起卖出,起初大家高兴,大纲去信解说“存货不存钱”之意,明白已来不及,幸十分之四以米计。山上五一五号屋卖掉,立刻估价添造蚕室,材料虽已办好,工价算米,庾村今年一点米都未存储。牛奶日产七百磅,送出四百六十磅左右,定户不绝。自限价开放后,百物一日数加价,牛奶亦已涨四倍。最近情形甚坏,几天买不着荤菜,长蛇阵轧购,似抗战时情况。商店玻璃橱“一扫光”光景,你不能想象。大家抢购不必要物品,多半浪费,但比留着纸币好些。牛奶定户虽多,怕冬天饲料成问题,不敢尽量承应。载了两船牛粪回庾,使土地稍获益。生产工作在此时局,固困难而危险,但比坐吃总好。(卅七、十、廿三)

我不想走,以前曾自负有志,岂垂老之年反放不下温暖?乡间种种,年来困难重重,但已规模粗具。蚕牧二场,若作私人营业,业已衣食有赖,为合作社则不过一小小站台,假以三年,或可略见分晓。若环境自然叫我解脱,则系一种释放,今犹有努力余地,将照旧进行。(卅七、十一、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