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道歉的服部大雄(第6/12页)

老旦蔫了,败了,软了,醉了。有些话他没听懂,只好歹明白个大概。天下之大,诸事庞杂,很多事是他琢磨不透的。他只能懒得去琢磨,保家卫国的事儿做了,别管是被抓来做的还是愿意做的,他对得起这份良心。谁待见谁不待见,那不是他能左右的,不管在哪做了什么,你只是个人嫌狗憎的泥腿子。他只能凭这副还没碎烂的身板,交下一些过命的弟兄,这里面不乏杨铁筠、麻子团长、王立疆、黄老倌子这样有见识的,可他们……都没了。老旦想到这个,泪充满了眼眶。在重庆看到的人、经历的事让他寒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更让他有了新的绝望,都是读了大书的人,面对国难竟然还是这份居心……

“老兄,啊呀老兄,我们说多啦,我们说多啦,瞧瞧老兄你,战场上死过多少回了,怎就难过了?”朱锦伟拍着他的肩膀,胡志仁继续倒酒,夏怀德不动声色。老旦忍了泪,地上啐了一口,只觉得酒劲上冲,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有期!”

说罢,老旦拿起剩下的半瓶茅台,卷起衣服扬长而去,胡志仁有些生气,站起身来想去拉他,却被夏怀德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暗,眼前灯火摇曳,路灯的灯芯吱吱叫着,像要挣扎着才能亮起来。远方拉响了警报,这只是惯常的演习。行人回家,野狗们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吃着这城市的垃圾。老旦站在一大群野狗之前,指着他们嘿嘿傻笑,我是不是还不如一条野狗?那些畜生警觉地看着他,发现这人并无敌意,便继续埋头找着垃圾。他们的冷漠激怒了老旦,他伸手摸枪,却只摸到腰间的伤痕。老旦大叫着冲野狗奔去,挥拳打着这些没人性的东西。狗们嗷嗷向他示威,露出阴森的牙齿,眼睛里带着鬼子的幽光。但面前这人全无惧怕,眼里射出它们没见过的杀气。它们终于夹着尾巴呜咽着去了,边跑边回头瞅着,偶尔还吠叫两声。

“回来,都别走,你妈逼的都别走!”老旦拔腿就追,脚下却不好使,咔哧就是个狗啃食。他本能地扔了衣服抱住酒瓶子,打了两个滚,竟一滴未漏。他想站起来,但找不到胳膊的支点,干脆坐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半瓶酒灌个干净。他一边喝一边“啊啊”地叫着,可这丝毫不影响酒流进喉咙。火辣辣的茅台烧灼着他的咽喉他的胃,也烧灼着他悲伤的心,扔掉酒瓶,他的手脚和头颈抖动起来,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荡秋千似的忽悠着,跑开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在不远处发出凄厉的尖嚎……

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老旦耳边响起战士们绝望的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他满地打着滚想躲开这声音,但它们只变得越来越大,马烟锅的怒吼、麻子团长的拳头、翠儿的耳光、玉兰的眼泪,它们一股脑地进来了,还有举着军刀的服部大雄,猛地将那可怕的刀朝他劈来。他又开始到处狗一样乱爬,对着四周恶狠狠地叫着:

“呀!呀!呀!来呀!来呀!”

四周遍是荒凉,不见一个人影,树林在风里轻摇,店家的招牌吱呀作响,探照灯照亮了黑去的云霓,星月全躲在这云霓之后,老旦忘了有多久没见过它们,重庆总是这样雾气重重,蒙着他的眼,盖着他的心,挡着他回家的路。孤独令他四肢瘫软,烈酒像爆开的炸弹,正撕扯着他每一寸麻木的身躯。他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却哇哇地大吐,一身的腌臜喷出去了,滚烫的泪也淋下来了,只是那辛酸顽固地停在他的脑子里。他趴在地上,用头狠狠撞着坚硬的土地,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哭号起来。

“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凄厉的哭声在漆黑的郊外回荡着,一阵掠地的阴风卷起,眨眼便成呼啸,竟也形成一个旋流,翻卷起了地上的碎土,从这个悲痛的农民身上刮过去。他咧着嘴哭得如此伤心,鼻涕和眼泪,以及额头磕出的鲜血,被黄土在脸上和成了泥,让他显得无比苍老和丑陋……

日本人投降了,重庆人疯了,二子在那一天释放了。

那天老旦穿着军装,开着吉普车穿过城市。半月来的迷雾一早散去,阳光照亮了这满目疮痍的山城。鞭炮在响,掌声在响,每个喉咙都在欢呼,每双眼睛都在流泪。一队士兵在朝天扫射,孩子们欢快地蹦在他们脚下;警察和乞丐抱在一起,穿旗袍的女人抱着衣衫褴褛的货郎;更有澡堂子里光屁股的家伙跑到街上,撅起屁股亲吻大地,满脸肥皂地放声大哭。老旦小心地让过他们,发疯的人流让他害怕,他怀疑是否日本人扔下了新的毒气弹,让这一条街的人都和抽风一样。可他并没闻到什么,除了鞭炮炸出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