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34年12月—1935年1月宝界岭山中(第2/3页)

所有人都沉浸在恐怖年代的大屠杀中,觉得眼前的苦并不十分难忍了。

“我爸爸没有死在刑场上,”王振华越说越动情,越说越逼真,也越说越顺畅,“是死在我们王家祠堂里,那时候,王九堂请来了本族的老族长,把全村人都召集到祠堂前的打谷场上,我和妈妈也都在场,开头,妈妈跟我说:华,王九堂打你爸爸时,你可要忍住,可不要再闯祸了!我说:他们歹毒着呢,不会打得很狠吧?妈妈宽慰我说:都是本族人,你爸爸年轻时,就帮他王九堂打过冤家,他不会忘的,庄稼人受点皮肉之苦,也算不了大祸,妈妈嘴里这么说,泪水却沿着腮帮子往下流。

“我和妈站在人群里,乡亲们都不敢紧靠着我们,只有我扶着妈妈……我不记得那天是阴还是晴,也不记得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天旋地转像在梦里。爸爸被五花大绑着,跪在乡亲们面前。

“‘咱们家族遭孽!’王九堂站在那个又聋又瞎满头找不见一根黑头发的老族长旁边,他矬人高声,喊得很响,好像要让历代祖先听到似的,‘出了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王大年,’这是我爸爸的大号,‘现在,各乡各村都杀共产党,他们说,共产党的心是黑的,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咱们家二爷,’他指的是那个老古董,‘发话了,别村杀共产党是用国法,咱村是用家法,国之将兴,必有祥瑞。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孽不除,天下必乱。你们说该怎么办?’……

“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全都死了似的,王九堂冷冷地看着大家。我想:我爸爸怎么不说话?不就是为了那把镢头吗?没有钱有力气,做工抵账就是,这时,我才看到爸爸的嘴角滴着血,奇怪地扭歪着,原来他们用细铁丝把爸爸嘴勒着,像给马戴嚼子一样,舌头不能转动……”

“太狠了!”

“王九堂冷笑了一下,转脸对着我爸爸,‘这就是说,乡亲们都想看看你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他的背挡着,我看不见爸爸的脸色。祠堂前一点声音也没有,风也不刮了,树也不摇了。

“突然,我看到王九堂的身子向前一躬,向爸爸撞过去,接着几声惨烈的喊叫……我眼前好像看到红光一闪,妈妈像受到雷打一样跌倒了,连我也拽倒……”

王振华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太狠了!”

“太坏了!”

“那个老混蛋,就为了爸爸骂他良心叫狗吃了,他就剜了爸爸的心!”

“那个该杀的老混蛋呢?”

“……后来,乡里就有了秘密农会,王九堂逃到县城去了,我参加了农民赤卫队,还是副队长哩,我一心找到王九堂。我抹了一脸锅底灰进城去买柴,怀揣牛刀躲在小店里等了他七八天……后来总算在酒店门口等到了他,他醉了,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向外走,我上前扶住了他……虽说满天星,他还是不认得我。”

“干吗不动手?”战士们像听一个惊险的故事。

“我得让他死个明白,”王振华想起那极为简单又惊心动魄的一幕,仍然激动不已,只是描述不出来,“我说九堂爷,我向你讨债来了。

‘讨债?’他愣着,‘你是谁?’

“我是王大年的儿子啊!

“他叫了一声酒醒了,想把我推开转身逃跑,正好,我一刀插进他的心窝里,‘九堂爷,咱们账清了!’他的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张得好大,身子往上一挺,就弯弯扭扭倒下了,他像没有杀死的鸡一样,一边打扑拉一边抽搐着……我那一刀好厉害,正好刺了他一个透心凉……”

“你应该快些逃啊!”

“那个时候,我忘了害怕,酒店里又出来两个醉汉,我说:‘大叔,这个老先生醉倒啦!’……醉汉说:‘滚你的蛋,别管他!’……我走了,回到小店,身上竟然没沾上一滴血,这才想起,那把牛刀还在王九堂的心窝里。”

“真是便宜了他!”战士们觉得那个坏蛋死得太快了,应该多叫他受点折磨吃点苦。

“第二年,我们赤卫队升级到了县独立营,指导员第一堂课就是让我讲家史,而后当着全连的面问我:‘王振华,你的仇报了吗?’我说报了,指导员说:‘不对,当红军不光是为报私仇,你是有阶级觉悟的战士,要报阶级的仇!’

“指导员看我有点迷惑,的确,有点迷惑,当时,我不知道阶级是人还是物,更不知道什么叫阶级的仇,我看不到阶级在哪里,后来指导员讲得很清楚,阶级仇就是穷苦人的仇,就是劳苦大众的仇,天下有千千万万我父亲王大年那样的受压迫的人,也有很多王九堂这样的人。当红军,就是要杀尽天下的王九堂,让穷苦人过好日子!我懂了,阶级就是天下受苦的穷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