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制(第2/9页)

阿Q苦着脸,一副已经被踢痛了的样子,转身把屁股朝向赵迅。

赵迅用怜悯的眼光看着阿Q,什么话也不想说。

“杨小昆揭发的人更多。”阿Q声音大了起来,“刘国栋的事就是他揭发的,班上的漂亮女人嘛,就他刘国栋搞得,杨小昆就盯不得?蠢。老韩参加过三青团的事也是他揭发的,还有我们过去在剧艺社说的那些话,你在‘寒梅会’时跟谁谁一起吃饭,他都打小报告了。他晓得你们都比他强,把你们搞垮了,他就上去了。”

亲君子、远小人。赵迅想,即便你去了文联,时时都和小人相伴,哪天他再咬你一口,就会要你的命了。现在尽管不能戴干部帽,但至少没有戴上一副手铐。即便你是《阿Q正传》的导演,有时你也不得不阿Q一回。

“赵导,赵导!”阿Q不断在赵迅身后喊,“我阿Q,是服你的,服你的。没有你,就没有阿Q!赵导,你不要伤心啊!”

其实那时赵迅一点也不感到伤心。马上就要回家见到妻子了,这可比什么都好!

什么是“人民管制”呢?这是赵迅回到家必须首先向刚刚产下一个瘦弱儿子的妻子解释清楚的问题。舒淑文是在家里临产的,幸好佣人孙妈赶她都不走,说她在舒家从来都是半个主人,家里的油盐柴米,花销安排,从来都是她说了算,不存在翻身不翻身啥的。赵迅刚进院子门就听到婴儿的啼哭,再看到躺在床上像刚从战场上凯旋的妻子,他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娃娃都生下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啊!”舒淑文紧紧抓住赵迅的双臂,指甲都抠进他的肉里去了。“要不是孙妈在,我就死了啊!”舒淑文痛哭流涕,却又难掩初为人母的自豪和喜悦。赵迅那时恨不得给妻子磕头,只能连声说:“辛苦辛苦。文妹辛苦。你让我都当爹了,哎呀呀,多了不得了的功劳啊!我去给你煮糖鸡蛋。”

“哎,你不看看你的儿子?”舒淑文嗔怪道,同时骄傲地打开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头特别大,身子却很纤弱,像一根发育不好的豆芽。赵迅苦撑着笑脸,摸了摸婴儿柔嫩的脸,“嗯,不像他爹是个疤脸,帅小伙子啊。”

“等你取个名字呢。”舒淑文幸福地说。

“就叫小豆芽吧。”赵迅内心一阵阵酸楚。

“那么有才华的大导演,居然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赵迅苦笑道:“这只是乳名嘛,人说小名越贱越好养,待我今晚再好好想想。我煮糖鸡蛋去。”

其实有孙妈在,家里倒用不着赵迅做什么。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又再转一圈,手里端着煮好的糖鸡蛋,就像找不到卧室的门,也像闯下大祸的孩子,不敢面对家长审视的眼光。

偏偏舒淑文又在卧室里喊:“哎,副秘书长同志,你的干部当上了吗?”

赵迅差一点把红糖鸡蛋打翻了。他像踩在棉花堆上,步履沉重地来到妻子的床前,“我……我,这个这个,人民管制了。”

“‘人民管制’是个什么样的干部?”舒淑文满怀殷切地问。她晓得抗战时日本飞机常来轰炸昆明,那时街道上有“柴火管制员”,负责招呼大家在跑警报时不要忘记熄灭家中炉灶里的柴火。在这个陌生的名词外,舒淑文居然还敏锐地发现赵迅头上的异样,“你的干部帽呢?”

赵迅把鸡蛋碗放在床头柜上,半跪在妻子的床前,挠挠自己一头浓发,“人民管制就是……就是不能戴干部帽了,不能演戏写文章了。但是这很好啊,我回家了,我还是自由的人,能够天天陪你,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我还可以去卖米线,接受人民监督,按时报到,参加劳动,好好改造,要求进步,重新做人……”赵迅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小到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赵迅一辈子都没齿难忘,产床上的妻子在他接受人民管制的第一天,成熟得就像进了十次学习班。化蛹成蝶,美丽非凡。她的眼光充满怜惜,她的脸上波澜不兴,她的手温柔地插进他没有干部帽的头发里,她的话像母亲一样的温存:

“什么重新做人?你本来就是一个于国家有功的人啊!什么改造?我的男人不需要改造。”

哪个妻子喜欢自己的丈夫被社会改造呢?社会是部多么复杂的机器,渺小的人在里面或接受锻造,愈战愈强,或改头换面,成为家庭里的陌生人,连自己都难以面对,或者被碾为齑粉,成为大地上一文不值的尘埃。赵迅回到家第二天就去街道派出所报到。所长姓王,是个很和蔼的人,说你的档案已交过来了,是个知识分子啊,还是个导演。人民管制的条例你清楚了吧?人民政府让你有靠劳动养活自己的权利,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权利。但你不能外出,不能有反动言论,随时要处于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下,家里来了什么人要报告,每周到派出所汇报思想,用劳动来改造自己的旧思想。嗯,让你参加什么劳动好呢?扫大街吧,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老头老太太都包干了。对了,去公共厕所拉粪吧,每周两次,周三和周天,天亮前得把这一片三个公厕里的粪运出去。听明白了吗?赵迅赶忙回答说,明白了。天亮前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