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大师身边(交代材料之三)(第2/5页)

“先生,学生曾在北方敌后打过游击,又有幸参加了滇西远征军的反攻,亲毙鬼子十二名,其中军官两名,士官生一名,其余九名为普通鬼子兵。先生,学生还和巨浪同学联手抓了一个活的。”赵广陵像汇报自己的学业一样,略带自豪又毕恭毕敬地向闻一多先生报告。

“好样的!”闻一多一掌拍在赵广陵的腿上,又指指自己头上的一处伤疤,“你可帮你的先生报血仇了。”赵广陵想起来了,民国二十七年秋天,日本飞机轰炸昆明,闻先生头部负伤。战场上亲毙日寇的快意,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溢满全身。

闻一多又仔细端详了赵广陵,“难怪我没认出你来,这脸上的伤……”

“先生,在松山战场上落下的。”

“啊,你参加了松山战役,杀了那么多倭寇。不得了啊!了不得啊!你毕业了,从抗战这个伟大的课堂上毕业了!你是我们的英雄,能活着回来的都是英雄。”闻一多不断摇晃着赵广陵的胳膊,就像他平常在面对上千听众的演讲。先生嗓门洪亮,极富感染力,是天生的演讲家。在联大时同学们私下说,闻先生开口说话,机枪大炮,不在话下。

“为抗战而死的人才是英雄,先生。我不配。”赵广陵有些局促地说。

“嗯,上了战场的都是英雄!”闻一多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浓密的胡子,赵广陵还记得从湘黔滇旅行团徒步来云南时起,先生就蓄须明志,不打败日本人绝不剃须。而闻一多先生的美髯被人暗中称奇的是:胡须初蓄时是黑色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先生颔下的胡须由黑转黄,后来几近金黄色,像一团燃烧之火的火芯。抗战胜利后先生剃须之事,报纸上都有报道。那时的闻一多先生显得儒雅、高贵,有大儒之气、君子之风。现在先生又蓄须了,难道先生又发了什么宏愿了吗?也许是民主、自由、和平在中国的实现。赵广陵想。

“快告诉我,巨浪在哪里?我有一年多没有他的信了,他还好吗?”

“先生……”赵广陵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闻一多先生鼓起一双考据学者才有的那种犀利敏锐的眼睛,目光似乎要穿破镜片,要从赵广陵那里得到关乎生与死的考证。但这个一身战伤的学生满脸泪珠已说明了一切。他哆嗦着把烟斗放在嘴上,又取下,再放上去。身边的陆杰尧忙找来一盒火柴想给先生点上。但闻一多推开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趿拉着双脚踱步到窗前,把有些佝偻的背影留给还在默默流泪的赵广陵。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先生的声调也哽咽了。

“先生,巨浪是真正的英雄,铁血好男儿,我们联大的骄傲。”赵广陵抹干了脸上的眼泪,“远征军滇西大反攻时,他跟随一支中美混编的突击队一直追杀日本鬼子到中缅边境,先是在一个叫黑山门的地方和日军激战。战功表上说巨浪那时已经三处负伤,左手齐手肘处被炮弹炸断。但他断臂振呼不已,另一只手持‘汤姆逊’冲锋枪,身先士卒、浴血厮杀。攻下黑山门后担架兵要来抬巨浪下火线,但巨浪说,兄弟们,黑山门已克,下面十来里就是国门畹町镇,跟我来呀!把这些狗杂种打出国门!”

“魂兮归来,我的孩子……”闻一多先生号啕大哭,浑身发抖,最后捂着腹部,蹲在了地上。

赵广陵记得,闻一多先生在青年学生中的威望,不仅在于他的学问做得好、诗歌写得好,也不仅在于他敢和政府的专制独裁作斗争,还跟他像慈父一样爱护学生,“行义”“任侠”大有关系。当年在西南联大时,学生们都在传诵30年代初期,闻一多先生还在青岛大学当教授时,一个学生被日本浪人无端打了,政府反而追究这个学生的责任。闻一多先生大声疾呼:“中国,中国!难道你亡国了吗?”这声呼喊之后,学生们冲出了校园,把那个日本浪人痛揍一顿。学生们说,在中国只有一个教授敢鼓动学生出去打架,“该打的架,一定要打回来。”这就是闻一多先生的血性。而多年前当他的得意弟子巨浪和赵广陵、刘苍璧要离开联大去黄埔军校时,闻一多先生从所住的城东郊追到西郊的长途汽车客运站,给他们送来三只鸡腿、六个茶叶蛋和一包干辣椒。巨浪他们岂不知先生这份送行厚礼,足可抵闻家至少半月开销,又岂不知先生一月的薪水仅够半月之用?闻家餐桌上最好的菜肴便是难得一见的几块豆腐,被先生称之为“白肉”,还自己舍不得吃,悉数让给孩子。三个从军的学子那时感动得跳下车来,在先生面前长跪不起,涕泗横流。而闻一多先生却对巨浪说:“我不是来看你流眼泪的。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刚出版的《楚辞校补》,文字校勘我都做了,释义完成了一部分。我等你打完日本鬼子,再回来帮我,我们一起再出版增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