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大师身边(交代材料之三)(第4/5页)

抗战时期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所中国最高学府组建的西南联大竟然是“土匪窝子”,莘莘学子都成了“匪徒”,教授和学生们斯文扫地,他们不得不走上街头向市民们证明他们是爱国的青年和教授,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当地政府颁发了关于游行集会的管理条例,明文规定凡学生或市民要上街游行聚会,需向地方治安当局申请。而政府同时又告示天下,你如果是良民,你就不会游行聚会;你如果参加游行聚会,你就是匪徒。对前来申请游行的非法分子不是批准与否的问题,而应一律逮捕。没多久中央通讯社又宣布说,一些“匪徒”未经申请便擅自上街,扰乱治安、妨碍交通,以致引起社会公愤。昆明爱国爱党之市民,应自发组织起来,驱散上街之不良学生,训导其回校好好念书,莫辜负大好光阴,不谈国事,不许罢课。有不听劝告者,行侠仗义之市民均应痛殴之,如同家长用棍棒皮鞭教训不好好念书之孩子耳。政府用心之良苦,市民期待之迫切,可见一斑。被打之学生,竟无端指责军警便衣血腥弹压,实在是造谣也!当此时日,昆明军警,大部分在西郊森林公园休假,并与联大部分学生联欢,警民一家,其乐融融,且有照片为证,城内仅有区区交通警耳。未几,中央社又义正词严地申明,本社秉承新闻之公正自由,所发报道均为事实。坊间传闻本社为“造谣社”,实为对本社同仁多年来职业操守之亵渎,是共产党妖言惑众,扰乱视听,破坏三民主义和平建国之伎俩。西南联大之教授学生,均为饱读诗书之士,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国之大器者也。政府望其深明大义、辨明是非,庶几乎不致误也。

到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一日,军警宪特,以及政府后来承认之“不明身份者”数百人,公然围攻西南联大,与手无寸铁的护校学生在校大门口打起了攻防仗,有女生被手榴弹炸伤,竟还被刺刀连捅数刀至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梁倾栋折,玉碎珠亡,学子悲愤、教授痛哭。闻一多教授著文称之为这是“中华民国建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中央社仍然坚持了自己的“职业操守”,云“此次学潮之酝酿与扩大,系有人策动,属防范欠周虑所致,以致学生竟有死伤。政府本意爱惜青年,促其尽快恢复学业以报效国家。不想共党分子居间挑拨,散布流言,遂演成如此不幸之事件。中国之事,和平建国之大业,皆因共产党与政府同床异梦。居心叵测,煽动学潮,教唆青年,乱我国本,实为争权夺利者也。政府为国民之政府,焉能坐视不管?正如蒋主席言:‘政府绝不能放弃维护教育安定秩序之职责。’纵观天下,任何政府皆不会允诺害群之马滋扰高等学府,任意罢课罢教,岂不毁我泱泱中华之文脉也哉”。

“刺刀乎?民主乎?”这是当时一家报纸的标题。学生要民主,军警有刺刀,这是所有独裁政权对民主的回答。但即便民主就在刺刀尖上,同样有大无畏者迎着刺刀去为民众争民主,自“五四”以后,中国就不乏这样的勇敢者。就像闻一多先生对赵广陵说的那样:

“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做学问了。当今之中国,我们第一要争民主,第二也要争民主,第三还是要争民主。没有民主,必打内战。等我们争下来民主,再回去读书做学问,好不好?就像当年你们说,要打败了日本鬼子,再回来读书一样。”他看着赵广陵有些失望的眼睛,便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已经为国家民族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使命,如果你真想继续念书,我会给你写推荐信的,你去找朱自清先生吧。”

闻先生在烟缸上抖抖烟斗里的烟丝,似乎若有所思,“唉,北平,‘七七事变’以后就没有回去过了。你帮我个忙吧,我在清华院子里的那笼竹子,据说还活着,你去了北平,抽空去帮我料理一下,啊?”

少负才华的边地青年赵广陵当年投考北大文学院,就是为了去看看皇城到底有多大,虽然他已在国破山河在的战火烽烟中上了两所中国最著名的大学了——西南联大和黄埔军校,还是没有去过北平。可是,当他的目光随着闻一多抖烟灰的手,落到烟灰缸旁边那两颗晦暗、有绿色斑点的子弹上时,忽然感受到它们正发出嗜血的冷笑。就在那一瞬间,赵广陵做出了改变自己命运的选择。

“先生,我想……我想我还是先留在昆明一段时间吧。”

许多年后,当赵广陵回忆往事,他会发现,自己人生中许多关键时刻的选择,几乎每一步都错了,都给自己带来丰沛的苦难。他是个在人生中总出错牌的倒霉蛋,但他总是输得体面而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