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告密者(第2/6页)
钢琴家朱坤儒和他邻铺,虱子们大约更喜欢这个浑身上下都是资产阶级臭气息的、细皮嫩肉的艺术家,一到晚上就都到他的身上狂欢。有天晚上朱坤儒实在忍受不了了,发疯似的压在陆杰尧身上要掐死他。朱坤儒为此被关了半个月禁闭,换来赵广陵和陆杰尧邻铺。赵广陵以还要找他打架的威风说:“一刻钟之内,把这些粪草给老子清理干净。我看你不但在身上养虱子,还在脑子里养鱼了。人民政府没把你脑子里的水舀干净,你连人都不会做了?”
陆杰尧只有乖乖地去收拾那些散发着腐臭味的稻草。号子里的人都鄙夷地侧目而视。在收拾干净后,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他甘愿接受改造的强大神经。他跪在地铺上号啕大哭。“谁不是有血有肉的七尺身躯,虱子跳蚤难道就不叮我吗?这是叮过劳动人民的虱子,是革命的虱子,共产主义的虱子。人有吃饭说话的自由,虱子也有叮人吸血的自由,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政府改造你们,虱子就是考验你们是否跟劳动人民保持一致的‘监察御史’。你们让我脱离劳动人民,什么时候他们才会释放我?”
这些年许多右派都摘帽了,但陆杰尧因为早年就是民盟成员,被定性为“章、罗反党联盟”在云南的代理人,因此他的案子就大了。他不知道,无论他怎么表现,无论他养多少虱子跳蚤,上面的问题不解决,他就永无出头之日。
微生物专家马东竹是个高度近视眼,最近几天他的一只眼镜腿摔断了,只能用橡皮膏草草裹住。因此当他要看清某样东西时,既要一手扶着镜腿,还要将脸凑得很近。他把陆杰尧泪流满面的脸扳到自己鼻子前,像是用嗅觉而不是视觉得出了他的判断:
“即便不用显微镜,我也敢肯定,你是个知识分子的Variant(变种)。”
“Black hole(黑洞)。”天体物理学家刘麒麟说。
“Cyathea spinulosa(桫椤)”地质学家孙庭蕤盘腿坐在地铺上埋头补自己的衬衣衣领,他看大家都不接下去了,还用不解的眼光望着他,便又不无幽默地说:“白垩纪末期的生物大灭绝,恐龙都难逃劫难,只有这种东西机巧地活下来了。”
大家会心一笑。陆杰尧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受到的来自知识的轻蔑。他一边铺床一边唠唠叨叨,这是多年以来经受了各式各样的批判会、检讨会、认罪交代、劳动苦役等非正常生活后形成的神经质的生理反射,而不是一个大学教授与文明、历史、现实乃至宇宙的怪异对话:
“你们有知识,你们有学养,满脑袋资产阶级教给你们的臭文化。当年干吗不留在资本主义国家受资本家的剥削啊?跑回来干什么,把自己打扮成爱国者吗?要爱国,就得接受人民政府的改造。这就是历史发展进步的必然。看看你们这副小资产阶级的破落穷酸样,衣领破了也补,难道这能御寒吗?能打领带系蝴蝶结吗?鞋子上多几块泥也要抖掉,难道还想去参加舞会吗?还想去达官贵人家摇尾乞怜吗?家属来探监也要用搪瓷缸装满开水,把件破囚衣烫了又烫,难道还想穿出燕尾服的虚伪吗?家属就能把你当一个体面的没有任何历史问题的丈夫、父亲?你们身上还不是背着囚犯的号码?你们这样做,就是想回到过去,想抗拒改造。你们其实比那些嗜血的虱子跳蚤更能吸社会主义的血。自以为是的先生们,国民党反动派摆好了大鱼大肉的宴会等你们哩;自作聪明的先生们,特务的枪口在黑暗中瞄准好你们了。白色恐怖,残酷镇压,法西斯专制,这些你们在欧洲、在美国是没有经历过的了。你们不知道暗杀的滋味,秘密逮捕的滋味,酷刑拷打的滋味。现在政府只是让你们参加生产劳动,打掉你们身上的臭资产阶级的气息,让你们补一补劳动人民的课,让虱子跳蚤教给你们当劳动人民的感受,拉近你们和劳动人民的距离。浑身酸臭的先生们,你们要知道,从红军时候起,虱子就和革命先辈一起成长。因此,这些 ‘革命的虱子’是写进了中国历史的。1949年底昆明解放的时候,这些虱子也是和解放军一起进城的。它们也是你们的解放者,难道你们忘记了吗?是谁解放了你们,让你们不再受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又是谁改造了你们,让你们不敢再有资产阶级腐朽的、堕落的、糜烂的反动气息?当你们成为一个革命的、与过去彻底决裂的、没有任何反动思想的劳动者时,你们才会得到大赦,才会像一个普通劳动者一样更加感谢党、感谢政府。可是啊,养尊处优惯了的先生们,你们竟然还讨厌一只虱子,你们的苦日子就还在后头哩。”
如果说陆杰尧刚开始唠叨时,监室里还有人想揍他一顿的话,随着他折磨人神经的废话像排污管里的污水滔滔流出,连赵广陵都没有勇气上去踢他一脚了。谬论和真理只是一纸之隔,看你从哪个面去看它。你坚持的是真理,对面的人看到的就是谬论。真理战胜谬论,靠的是文明的进步;谬论战胜了真理,靠的是恐怖的邪恶力量。第二天刘麒麟在跟随赵广陵拉墨线时,悄悄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