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儿女共沾巾(第2/4页)
独立团愣是坚守到了黄昏,尽管阵地已经被分割成几小块了,全团拼光是迟早的事情。赵岑命令两个电台兵砸毁了电台,两个小兵边砸边哭,赵岑喝了一句:哭什么?别给我们国军丢脸。
这是让赵岑到敌后以来感到兴奋异常的一仗。他下午时用机枪点杀了两个冲过来的鬼子,鬼子中弹后“哇哇”叫喊的声音都听得见。那一刻他有憋了一泡老尿瞬间被释放出去了的快感。老子战死也值了。
到了该考虑如何去死的时候,赵岑并没有感到有多害怕。他身边已没有人,鬼子的叫喊声从几十米处传来。赵岑还有一颗手榴弹和一把手枪。他想还是吞枪自尽吧,杀身成仁,死个全尸。在他已经把枪塞进口里时,忽然侧面枪声大作,一标人马从鬼子的后边杀了过来,在鬼子进攻锋芒稍稍被压下去之际,两个八路军士兵滚进了赵岑的战壕。他们说,赵参谋,快跟我们走。
是穆团长派了一支敢死队把赵岑从火线上救了出来,为此还牺牲了七个士兵。赵岑一辈子都在找这个有些木讷、不苟言笑、打仗鬼精鬼精的江西老表。在他后来参加的内战中,他总觉得对面阵地上一定是穆团长的部队。那个江西老表正眯着眼,把皱巴巴的布军帽一把从头上抓下来,赵参谋,介个鬼佬,搞犀利(什么)东西啊,来来来,坐到吃茶,掐(吃)饭。
“你看你,都走到革命队伍里来了,怎么又跑了?”周荣不无遗憾地说。从50年代第一次和赵迅见面后,他无数次调阅过自己老同学的档案,但都没有看到他交代过和周荣的生死之交、在晋察冀打游击、投奔延安未果的经历和在八路军里参加反“扫荡”的这些历史。是为了保护他吗?这个狡猾狡猾的老龟儿子,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天亮了,睡意却趁着晨光掩杀而来。周荣发现赵广陵竟然靠在椅子上,低垂着花白的头,左摇右晃地睡过去了。周荣想起他们在那艘死亡快艇上的那个夜晚,两人说着说着话,上下眼皮也打起架来。那时的赵岑曾经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都快要死了,还要打瞌睡。把刘苍璧也逗乐了。在那个年月,死已经对人产生不了什么刺激,许多人生是麻木的,死也是麻木的。现在要是组建个敢死队啥的,是天大个事情,而在当年却太稀松平常。你不敢死,就被别人赶着去死。
周荣参加革命大半辈子,自觉从未做过对不起党的事情。唯有在赵广陵的问题上,他时常深陷在革命性和人性的矛盾中,并同时也承担了极大的风险。他一个干公安工作的老革命,50年代就知道有一个漏网的国民党军官就在自己身边,而且他身份之复杂可疑,历史之扑朔迷离,早就引起了专政机关的注意。周荣就像一棵无形的大树,把扑向赵广陵的风雨化解到最小,至少不至于淹没了他。但凡老同学相见,少不了一杯浊酒,一场叙旧。但那些年他们就像刚认识的普通人一样,公事公办,仿佛已“相忘于江湖”。有一种大恩是苍天厚土,日月之光,从不用言说。五七年反右开始,周荣神不知鬼不觉地阻挡了赵迅的鸣放文章,让他逃过当右派的劫难;“文革”初期赵广陵再次以战犯之罪名入狱,所幸周荣那时在公安系统说话还一言九鼎。赵广陵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将他从黑牢里“捞”出来的军代表,曾经是周荣的老下属;他也不会知道松山劳改农场几次报上来的镇压名单,周荣都以各种革命的理由将赵广陵的名字“钩”了出去。干革命是要讲究策略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政策是党制定的,策略是执行政策的人具体掌握的。可让你一步登天,也可让你人头落地。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干是违反革命原则的,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来冒险。但他只凭良知和一个人的历史赌一把:赵广陵在旧社会是个对国家民族有功的人,新社会也不会对社会主义有多大害处。在他遇见他时,至少他已经被改造成一个木匠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甚至在那个木器社安插了一个“眼线”,暗中监视了赵迅两年多,直到1957年赵迅被人揭发出来之前,那个卧底也没有发现赵迅有任何违法之举。
从土改、清匪反霸、肃反、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到“文革”时期,前政权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已经被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有历史前科的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该杀的都杀了。但有一条漏网之鱼就像在一潭浑水里闪现了一下,就再也找不到了。根据缴获的敌伪档案上记载,有个籍贯为云南、名叫龙忠义的军统特务,曾在重庆的中美合作所受训,在抗战时被派回了滇缅战场,但却再也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战死者的名录中找不到他的踪影,破获的潜伏特务组织里也不见这个人的相关档案。当时肃反机构推测此人即便不死,也可能逃到缅甸去了。此案本来可以存档了结,但1964年抓到的一个国民党潜伏特务交代说,他50年代在昆明的街头偶然碰见过龙忠义,他们在中美合作所同期受训。那天龙忠义一看见他转身就跑,国民党方面那时还想招他重新归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