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兰尼克和兰珂(第6/8页)

我不知道自己在高烧和神志不清中过了多少天。哪怕略微恢复了一些体力,也只能晕头转向,步履蹒跚地往森林边缘挪几步路,根本顾不上隐匿形迹。纳库麦人的傲慢和无知救了我一命,也可能是我一直在晚上走的关系,要不就是他们放弃了追查。我不确定,就只是沿着溪流一路向下游走,看到水清的地方,就跪下来喝两口。周身的巨树和灌木看起来都只是一片模糊的褐色影子,而太阳只是偶尔会出现在头顶的绿叶缝隙间的光斑。我对周围,乃至自己身上正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就只这么一路前行。

我梦见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仿佛有人和我一同前行。我对他低声说话,将我脑中的一切知识解释给他听。我梦见自己怀中抱着一个小孩,我梦见自己成为一个父亲,但不是我父亲那样的父亲。我不会因为我最亲爱的儿子被不可知的厄运缠上,就剥夺他的继承权,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就这样梦着,直至有一天,我试着把怀中的孩子放下,俯身去喝水。

但那孩子却不肯离开我的怀抱。当我终于使出力气想把那孩子推开时,我才发现鸟儿在鸣叫,太阳高悬,汗水正顺着我的下巴滴落,我并没有在睡觉,更没有在做梦。

那个男孩正在啜泣。

他是真的。

我记起来那男孩如何因饥饿而哭号,我记起来自己如何在疯狂中边走边为他哼唱歌谣,我们如何蜷在一起睡觉。那一切历历在目,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从何而来。

但我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与我腰部的血肉紧密相连,肠子连着肠子。他的生长所需的养料想必也从我的身体中来。当我站直身体时,他的双脚就在离地一尺的地方晃悠着,而他的上半身则比我稍短,我低头去看他的眼睛,立刻意识到那正是我自己的眼睛。

我是完全再生体,受到的任何伤势都能痊愈。当半数内脏被切成碎片甚至流出体外,只有些许血管还连在上面时,我的身体无法判断怎样才算是痊愈,要治疗哪一部分才算痊愈。所以我的两部分身体都开始再生。于是挂在我肚子上,和我对望的这个也是我。他正对着我微笑,像一个茫然无知而又满怀善意的小孩子一样。

不,不是孩子。他成长得很快,下颌和嘴唇边都长出了薄薄的胡须,昭示着他的青春期即将到来。他很瘦,肋骨几乎要凸出到身体外面了。我也一样瘦骨嶙峋,因为身体得不到足够的养料,又要供养一个全新的生命,就从肌肉里搜刮出养料供给他,并还在持续不断地夺取着更多养料试图让两个身躯均衡发育。

我可不要什么均衡发育。

我仍清楚地记得再生圈里那个挣扎着走向食槽的怪物,我想象着自己也置身其中,等着被收割。长在我身上的可不是额外的脑袋,而是一整个新的身体。当他们把我送至刀下,把两个躯体分开时,哪个才是我?他们又要把哪个送去交易,换成钢铁?

现在,我仍能分辨出哪个才是真正的兰尼克·穆勒。我还有胸部,肩膀上还有一只细弱的胳膊正待长成,那胳膊上的手指已经可以蜷曲,甚至握成拳。我从纳库麦的监狱逃脱后,它就再未生长,仿佛身体仍分得清优先级,知道先治疗我腹部的伤口和受损的内脏。干得真棒。

那个新的我活着吗?是人吗?有生命吗?有智慧吗?我不想问。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和另一个我就这么连在一起活下去。

我赤身裸体,更没有刀子。但连接着我和他的,不过是脆弱的器官组织,细密的血管,让他得以掠夺养料,并就此存活。

它。应该说它。如果我让它变成了他,接下来就会把他当成我,甚至没法再把我当成我。

它的头发和我的一模一样,甚至带着同样的卷曲,一样的细软而厚密。我揪住那头发,试图把它推开。行不通。但它不能留下来。哪怕它就是我,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或者说,和几个月前的我一模一样。那时我还未长出女性的器官,还没有变成别人眼中的“女人”。

没有武器,我只能找了块尖利的石头来执行“手术”。手术痛苦而肮脏,当我用石片猛击连接两人的血管和组织时,它醒了过来,哭泣着,无力地试图阻止我,但它却没有说话。

血管断裂,皮肤绽开,血涌了出来,而我全然不顾,只拼命想把它撕下来,夺回自我,夺回我的身体。

我们终于分了开来。尽管身体因哺育了它而无比衰弱,但我仍奋力举起石头狠砸它的脑袋。不,是“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它不再哭泣。而我则因为力竭而涕泪横流,又或者是因为亲手杀死了“自己”而泪流不止。脑浆从“他”破裂的颅骨中流了出来。我丢下石头,逃进了森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