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垂直的城市

且不论怀尔德为了他的登顶想出了怎样的计划,怎样的路线,他很快就看到:按照目前的朽败速度发展,很明显,摩天楼很快就会所剩无几。各项服务设施能出毛病的几乎一样没落下。他帮海伦整理屋子,同时也想要给死气沉沉的家庭注入一些活力,便升起了百叶窗,然后响动很大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很难让他们振作起来。空调每隔五分钟就停止运转,在炎热的夏季里,公寓里弥漫着混浊的气息。怀尔德发觉自己已经开始对这种散发着恶臭的空气习以为常了。海伦告诉他,邻里盛传是高层住户故意将狗粪丢进了空调管道。强风扫过开发区空旷的广场,在巨大的混凝土腿柱之间盘旋,对大厦较低楼层的高温有所缓解。怀尔德打开窗,期待着新鲜空气的到来。不过转眼,灰尘和混凝土粉就已经灌了满屋,在橱柜和书架上积了一层薄灰。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住户们开始下班回家。电梯里人满为患,闹闹哄哄。有三部电梯已经出了故障,其余的电梯里挤满了要回各自楼层的住户,人人都很不耐烦。从敞开的公寓大门里,怀尔德看到自己的各位邻居相互使劲推搡着,如同脾气暴躁的矿工刚从坑底吊车里出来。他们从他面前大步走过,过度紧张地抓住公文包和手提袋防护着身体。

怀尔德心里一动,决定去验证一下自己在这大厦里自由通行的权利有多大,能否使用所有的设施,尤其是35层的泳池和观景天台上的儿童雕塑园。他拿起摄像机,带上自己的大儿子向楼顶进发。不过很快,他发现高速电梯不是故障、维修中,就是被抵住了厢门彻底卡在高处下不来。唯一的通途是那个私人外部入口,可怀尔德没有钥匙。

现在,要上楼顶的决心更迫切了。怀尔德等待着一部中段楼层的电梯,兴许能把父子俩带到第35层。电梯来了,他塞进了拥挤的电梯厢,身边的乘客则个个低下头,带着实实在在的敌意狠盯着他六岁的儿子。到了23层,电梯便再也不肯往上爬。乘客们一窝蜂向外涌,然后拿公文包照着关了的电梯门一顿敲,仿佛这是表达愤怒的某种仪式。

怀尔德怀抱着年幼的儿子,顺着楼梯往上走。凭他那强健的体魄,一举爬到楼顶都是绰绰有余。可才爬了两层,楼梯就让人堵住了。这群人全是那一层的住户——里面就有那个招人嫌的年轻牙医,罗伯特·莱恩的邻居——他们正在争取疏通一条垃圾槽。怀尔德怀疑他们会不会是在对空调管道动手脚,便往前挤过去,但立刻就被一名男子用肩膀撞开了,他认出那人是对手电视公司的新闻主播。

“怀尔德,楼梯不开放!你看不出来是吧?”

“什么?”怀尔德被这种粗暴无礼惊到了,“你什么意思?”

“不开放!再说了,你上到这儿是要干什么?”

两位男士拉开架势对峙。怀尔德觉得主播咄咄逼人的样子很好笑,就举起摄像机,作势要拍下他通红的脸,克罗斯兰倨傲地一挥手让他滚。怀尔德简直想一拳揍翻他,可又不愿吓到儿子——气氛这么恶劣,孩子已经够紧张的了。怀尔德退到电梯里,回到了下方的楼层。

这次冲突虽小,却让怀尔德心绪难平。他没去理会海伦,只是在公寓里来回踱步,来回甩着摄像机。说不清为什么,他感到了兴奋,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纪录片计划,再有就是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冲突和敌对气氛。

怀尔德走上阳台,凝望着邻近那一幢幢巨大的、恶魔岛[1]监狱般的摩天楼。这几幢建筑,在视觉和社会学方面的素材都是几无穷尽的。如果要拍大厦的外部,他们可以先从直升机上航拍,然后从四百码开外离得最近的那幢楼来拍——他已经在自己脑海里见到了一个六十秒超长变焦镜头,画面要从大厦全景慢慢推进到某户公寓,然后给这噩梦般的白蚁穴来个单间牢房大特写。

纪录片的前半段,将会就摩天楼的设计失误和琐事摩擦来剖析居于其间的生活,而其余篇幅则用以审视这被装箱到半空中的两千人所共建出的群体心理状态——从犯罪率、离婚率和出轨率,到住户的流动率,以及他们的健康问题、失眠频繁和其他身心机能紊乱,无一不包。即便数十年来积累的一切证据都对摩天楼这一社会结构的可行性不能苟同,可明摆着的公房区域成本效益和私营部门高盈利率依然促使这些垂直的城镇层出不穷地向天堆叠而上,而与居住者的真正需求背道而驰。

摩天楼生活的心理状态已经暴露出了很严重的后果。比如,缺乏幽默感,就让怀尔德一直认为是最显著的、独一无二的特征——调查者的所有研究都已证实,摩天楼的居民都不会拿生活来开玩笑。严格来说,生活在此,就是“无事”。基于自己的经验,怀尔德已经可以确信:和仅供吃饭睡觉的场所截然不同,对于那种崇尚活力的“家”来说,摩天楼公寓缺乏弹性的壳。在摩天楼里生活,需要一种特殊的行为模式,要顺从、克制,甚至要带上些微疯狂。怀尔德心想:要是真有个疯子来到这里,一定会乱舞雀跃的吧。自这些混凝土板大厦奠基伊始,蓄意的破坏行径便缠扰不去。每一枚从电话设备上扯掉的零件,每一只从防火门上拧脱的把手,每一块被踢坏的电表,都代表着同一个立场:反抗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