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垂直的城市(第2/4页)

生活在这公寓楼里,最叫怀尔德气急败坏的是:这一批高收入专业人士看似同属一路,竟也分出了三个壁垒分明的敌对阵营。这种老旧的,建立在权力、资本和私利基础上的社会分级已在这幢楼里死灰复燃起来,和其他任何地方全无差别。

事实上,摩天楼已把自己分裂出了三个典型的社会群体:下等、中等和上等阶层。第10层的购物中心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界线,将下层、中层明确划分开来。前者包括了最下方9个楼层,是由电影技术员、空姐等人所组成的“无产阶级”。后者位于摩天楼的中段,从第10层直到泳池、餐馆所在的第35层。占全楼三分之二的这一中心地带形成了它的中产阶级,由自私自利但本质温驯的各行业人士组成,都是些自己不当老板,而替医疗机构或大公司打工的医生和律师、会计师和税务专家。这些清教徒均自律甚严,无一不迫切于安坐次席,故而极具凝聚力。

在他们上方,摩天楼的最上面五层,是它的贵族阶级,不露锋芒的寡头集团,由小富豪和企业家、电视女演员和事业型学者等所组成;电梯配备高速,服务配备高端,连楼梯都配备地毯。摩天楼的步调由他们来把握。优先受理的是他们的投诉。也正是他们,暗中主宰着摩天楼里的生活,敲定儿童进出泳池和天台雕塑园的时间,敲定餐馆里的菜品和超高价位,好将其他人全拒之门外,只余他们自己。重点在于:是他们,不间断地用友谊和认可来小施恩惠给中层,让他们在这晃悠的胡萝卜下面不会有半分越轨。

一想到这些住在顶层堡垒里的高等居民高高在上,如同封建领主凌驾于农奴之上,怀尔德的内心就填满了越来越强烈的不耐烦和怨恨。但是,想组织起任何形式的反击都是难事。扮演一个平民领袖,为各位低层邻居代言,这倒是够容易;奈何这些人欠缺凝聚力和利己心,不可能同大厦中层那些纪律严明的专业人士相抗衡。他们身上潜藏着一种“自在逍遥”的属性,一旦对冲突的容忍超出限度,就会倾向于直接打包搬家。一句话:他们的领土本能,于心理和社会层面而言,都早已经退化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为了团结各位邻居,怀尔德需要某些能给他们带来强烈认同感的东西。而这部电视纪录片不但能完美地给予他们认同,而且是他们所能够理解的那种认同。纪录片将会凸显他们所有的怨恨,并会对高层住户如何滥用服务设施均作曝光;甚至,必要的话,还可能暗中挑起事端,扩大摩天楼里的紧张气氛。

只不过,怀尔德很快就发现:纪录片的框架早已成型,由不得他来定。

对反击的坚定,当下令怀尔德蠢蠢欲动了。他决定让妻子和孩子们也从他无休止的踱步当中得以解脱。现在,空调每小时才工作五分钟,黄昏时分公寓又闷又潮。噪声从他们上方的阳台回荡而来,有人在上面特别大声地交谈,电唱机的音量也被调到了最大。海伦·怀尔德在关着的窗户边上挪步,用她纤细的双手麻木地顶着插销,好似想把黑夜推走。

怀尔德只顾着想心事,顾不上管海伦。他带上浴巾和泳裤,动身去往10层的泳池。之前,几位低楼层的邻居都已在电话里确认了,说他们都很想参与到纪录片里来。但怀尔德还需要摩天楼中高层住户的参与。

故障电梯依旧失修,怀尔德便去爬楼梯。楼梯间的某些地段已经被上方的住户当成垃圾井来用。碎玻璃散布在台阶上,割破了他的鞋。

购物中心挤满了人,个个转来转去,用最大的音量说着话,像是在等政治集会开场一般。往常这个时候泳池都没什么人,现在却满满当当。住客们在水里胡闹,互相把对方从池沿上往水里推,还把水溅到了更衣室。管理员已经抛下自己的小隔间走了,泳池开始显露出疏于管理的样子,排水槽里散落着丢弃的浴巾。

在淋浴间,怀尔德认出了罗伯特·莱恩。医生背过身没搭理他,怀尔德对所受的冷遇不予理会,站到了下一个淋浴喷头下面。两人聊了片刻,不过言辞都有些闪烁。怀尔德一直觉得莱恩与他志趣相投,都是饥渴地盯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年轻女郎。可是今天莱恩态度冷淡,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受到了对峙气氛的影响。

“警察来过了吗?”走向跳板时,怀尔德在一片嘈杂里问他。

“没有——你在等他们来?”莱恩看上去是真的惊讶。

“他们会询问证人的吧。究竟当时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他老婆看上去个头够壮的——会不会是她想来个闪电离婚?”

莱恩隐忍地微笑着,仿佛怀尔德会问出这种品位可疑的问题根本在他意料之中。他锐利的目光故意隐晦不明,始终将任何试探都当没看见。“我对这场意外一无所知,怀尔德。我想那也可能是自杀。你是在担心自身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