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觉(第5/17页)

海滩上,又有几名日本女人与美国黑人一块儿走了。韩国人表情紧张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我的口腔中升腾起一阵无望的干渴。

与韩国人已没什么话说。他几次想再向我说什么,我都表现冷淡。

回酒店时,在门口遇到了鱼崎。韩国人热情地与他打着招呼。晚上我们又一起吃饭,气氛恢复了热烈。席间韩国人开玩笑般告诉了日本人我想自杀的事情,日本人说我具有美国式的幽默感。然后两人半真半假地劝了我半天,无非是中国正在走向强大,不要自暴自弃等。

“韩,你这是第一次到世界上。一旦你看到世界这么大,什么都会忘掉的。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它很漫长而且无味,但正因为这样才要及时行乐。千万别放弃哪。”

他们并没问我为什么要自杀。看来,他们仍然没把我的宣言当做一回事。

我有些后悔说出了我此行的目的。但他们作为异邦者竟然相信我,没有看轻我及我的祖国,又都认为自杀不能算作一桩好事,我居然也坦然了不少。

回到房间时,我意识到我其实正经历某种爱国之情的困扰,这令我颇为吃惊。这其中的矛盾,又有谁能理解呢?正是由于失恋,我才去国离乡,并准备在海外了却残生。但现在,犹豫既然已弥布我的身心,姑且就让它这样子吧。

我开始逐渐理解,为什么人们说只有在出国后才会爱国。

对这一层念头,哪怕是幻觉,又何必去戳穿它呢。

日本人和韩国人也许说得对,我生活中的失意,毕竟只是我个人。而整个中国是在走向繁荣的。但在国内,却往往并不这么想。这是过去十年中我个人最大的失误。

又一个失眠之夜看来已无法避免。

夜色很稠,使人想起宇宙开端之“外”。我下了楼,第一次一人走出酒店。

海滩和海面往上迎奉着,送出一股潮湿而强劲的异国气息。我想起中国也有很多很好的海湾,但此刻太遥远了。尽管它们的暗流或许会渡过太平洋来到这里,却尚缺乏冲击力。

海是我们诞生和成长的摇篮。我第一次听到海的呼唤,是在读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海上劳工》时。他的描写唤醒了我对自己所来之地的回忆。但是,一段时间里浪漫主义变得不时髦了,我亦开始对那些描写半信半疑。

海显然是活着的。我第一次看见海这种生物是在越南。我当时想闭眼,但为时已晚。然而,这种事情,是我的错么?我并不认为那次是出国。越南过去叫安南,每年都向宗主国中国进贡。

一种异样感袭击了我。我回过头,看见“八重樱”酒店并不存在。

该是酒店的地方,一片淡淡的红雾在闪烁。我想起了那晚的红雾。

我的酒醒了一些,但头脑仍很麻木。

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据说,在太平洋深处,由于大气和水分互相影响的缘故,陆地上的人常常产生幻觉。

在乘坐波音飞机来夏威夷的途中,长长的夜晚,都是在海洋上空飞行。我的双手紧握坐椅扶手,掌心沁出汗水。下方深不可测的大洋,默默无言,不可窥探,有一种席卷万物的恐怖。乘客都死人般睡熟了,显得对外界无知无畏。这种无依无靠的飞行,使我感到命运已被身外的什么东西牢牢掌握。

浮在大洋上的夏威夷群岛,便像一架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的飞机吧。

由于人类对大洋的开发才刚刚开始,对其深处了解还不够,那些神秘现象,便时常从深渊中浮出,到处作怪。

环球各地的捕鲸船常常从大洋中打捞起不知名动物的尸体,被认作是史前蛇颈龙或大海蛇。甚至传说,海底居住着比人类更为先进的智慧生物。是否是他们的活动引起了各种不能解释的事件呢?

大约半分钟后,酒店又浮现了。我揉揉眼。

一辆轿车从我身边掠过,朝海滩驶去。开车的美国小伙子对我说:“狗娘养的。”他边上坐的少女咯咯直笑,朝我吐出一口嚼剩的口香糖。

笑声像是从屏幕后的扩音器中发出,感觉就像在看一部电影。强烈的非现实感猛然间使我全身哆嗦不止。

这时,我看见了韩国人的身影在海边晃动。不知怎么,像一头日本卡通图鉴中的怪兽。他弯腰捡起一块什么东西(一块石子?),朝大海扔去。

没有声音。

夜色中,我看不见波的扩散——我想像是以熵增的方式。我困惑地摇摇头,脚步蹒跚着往回走。几抹雨丝飘忽在了脸颊上,使我误以为是我的泪水。

次日一早,我仍然按部就班,下楼来到大堂。我躲避韩国人可能的电话,躲避出游。

客人仍然那么多。最大的那株龙血树出现了异样,它从根部到顶部的身躯成了一具焦炭,仿佛经历了大火之劫难。周遭的地面坠落着纷纷然的黑色碎屑。这碳的生命,此刻归于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