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5页)
他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刚到黎明时分他便醒了。他裹着一条毯子,睡在稀疏下陷的地板上,废弃的旧马厩里洞穴般晦暗,往日的草料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隐约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霉腐气味;他透过东边墙头没装窗板的窗户,看见渐渐泛黄的天空、盛夏天穹上苍白的晨星。
他感到休息得很好,像是连续睡了八个小时似的。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睡眠,因为他根本没期望能够入睡。他穿上没有系鞋带的鞋子,腋下夹着折叠起来的毯子,他用脚试探着看不见的腐朽楼梯,一级一级地沿着垂直的单扶手旋转式的梯子走下地。他走进灰白发黄的晨曦里,空气冷冽洁净,他深深地吸气。
小木屋正对着渐亮的东方,大楼房却仍然隐在树丛里,只露出一根烟囱。茂盛的野草沾着沉甸甸的露珠,他的鞋很快湿了,皮革冷冷地沾在脚上,湿漉漉的草叶像柔软的冰条刺着他赤裸的双腿。布朗的鼾声停了。迎着东面窗口溢进的晨光,克里斯默斯能够看见布朗。现在他的呼吸平和了。“清醒了,”克里斯默斯心想,“清醒了一些,但他自己还不知道,可怜的家伙。”他瞧着布朗。“可怜的人,醒来后发现自己清醒了他会恼怒的。也许他又得花费一个钟头的时间再回到醉迷的状态。”他放下毯子,穿好哔叽裤子和略微弄脏的白衬衣,结上领结。他抽起香烟来。墙上钉着一块破镜片,他打领结时从破镜里注视着自己模糊的面孔。硬边草帽挂在一颗钉上。他没有取下来。他从另一颗钉上取下一顶布帽,从床下地板上拾起一本杂志,这种杂志的封面上要不是身穿内衣的年轻女郎,便是手执短枪相互射击的男人。他从枕头下拿出剃刀,一把牙刷和一块刮胡香皂,一齐揣进衣兜里。
他离开小屋时天色已经大亮了。鸟雀在尽情地欢唱。这一次他背对着那幢房屋向反方向走去,经过马厩进入那边的牧场。他的鞋子和裤腿很快被灰色的露水湿透了。他停住脚,小心翼翼地把裤管卷上膝头再走。走完牧场便到了树林的地界。这儿露水不那么重了,他放下裤管。又走了一会儿,他来到一处小山谷,那儿涌出一泓泉水。他放下杂志,拾来树枝和干柴,生起一堆火,然后背靠一棵树坐下,双脚朝向火堆。很快,打湿的鞋开始冒热气,接着他感到热力升到腿部;等他突然睁眼一看,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火堆早已完全熄灭。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他妈的,我要没睡着才怪呢,”他想,“我准是又睡了一觉。”
这次他睡了不止两个小时,因为太阳已经照在泉水上面,映得源源涌出的泉水闪闪发亮。他站起身,伸了伸蜷曲僵硬的腰背,唤醒发痛的肌肉。他从口袋里掏出剃刀、牙刷和香皂,蹲在泉边刮脸,把水面当镜子,在皮鞋上磨了磨长而发亮的剃刀。
他把刮胡用具和杂志隐藏在一丛灌木里,重新打好领结。他离开泉边时,这地方离楼房已经相当远了,待他走上大路便足有半英里之遥。再往前走一段,他到了一家小杂货店,门前立着一个汽车加油泵。他走进店里,女店主卖给他一包饼干和一听罐头肉。他重又回到泉边和熄灭的火堆旁。
他背靠着树干用早餐,边吃边阅读杂志。在此之前只读完一篇故事,现在开始读第二篇,像读小说那样从头到尾读这本杂志。他会不时抬起眼睛,一面咀嚼,一面观看映照着阳光、荫蔽着沟渠的树叶。“也许我已经那样做了,”他想,“也许那事现在不必急着去做。”他仿佛看见炎黄的天日宁谧地展现在他眼前,像一条长廊,一张挂毯,渐渐成为一幅明暗对照的素描画面。他坐在那儿,仿佛炎黄天日像一只四脚伸展、困倦欲睡的黄猫在懒洋洋地端详研究他。然后他继续阅读,不快不慢地翻动着书页,但有时却仿佛又停在一页,一行,甚至一个字上,陷入沉思。这时他并不抬头,他会一动不动,显然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也许被一个还吃不透的单词困住了,他的整个身心在静静的阳光下被几个字母的组合悬挂了起来,而这样轻飘飘悬着的时刻,他仿佛看见时光在面前缓慢地流动,心里想着我所向往的只是宁静想着“她不应当开始为我祈祷”。
他读到最后一个故事,停下来数了数还剩多少页,然后望了望太阳,又继续往下读。现在,他像一个人沿着街道,边走边数铺路石上有多少裂缝那样读着,一直读到最后一页,最末一个字。然后他起身划根火柴点燃杂志,耐心地戳着它,直到它烧成灰烬。他把刮胡用具装入口袋后沿着沟壑往下走。
不一会儿,沟壑变宽了:底部是一片平坦的干沙地,夹在陡峭的岩壁之间,岩壁上长着茂密的荆棘和灌木丛。草丛上边还耸立着枝叶交织如盖的树木;在一侧岩壁上有个洞穴,堆满了干枯的树枝。他开始把灌木树枝掀向一旁,从洞穴里找出一把短柄铁锹,然后用它刨起刚才被灌木枝遮掩的泥土,一连掘出六个带螺旋盖的金属罐子。他不拧开盖子,只把几只罐子侧放在地上,然后用铁锹的锋利边缘戳开它们,罐下的泥土随着威士忌喷射四溢而变得暗黑,阳光照耀下的这个僻静处,空气里顿时弥漫了酒的芳香。他把罐子一一倒光,有条不紊,面色冷峻得差不多像一副面具。他倒光之后又把罐子扔回洞里,胡乱地用泥土埋起来,盖上灌木树枝,再藏好铁锹。干树枝掩得住酒的痕迹却盖不住酒的气味。他抬头看看太阳,这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