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4/5页)

当晚七点他到了城里,在一条小街的餐馆里吃晚饭;坐在一只没有靠背的独凳上,在摩擦得十分光滑的木制柜台边用餐。

九点的时候,他站在理发店外面,透过窗户张望那个他视为伙伴的人。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两手插在裤兜里,烟卷的雾气掠过他沉静的面孔,头上的布帽像顶硬边帽般歪戴着,那姿态既傲慢又邪恶。他站在店外,神情冷漠恶狠;店内身穿弄脏的红条裤子和彩色衬衣的布朗,正在粗声粗气地比比划划地讲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抬起一双醉眼,看见了玻璃窗外他的目光,尽管店内灯光辉照,空气里浓密地布着香波皂沫。他的神情那般冷酷邪恶,一个打着口哨慢吞吞地沿街走来的黑人青年,看见他的侧影连忙停住哨声,绕着道儿从他背后溜了过去,走远之后才侧回头瞧他一眼。可是这时克里斯默斯也开始走动了,仿佛他停在那儿完全是为了让布朗能瞧见他。

他离开广场继续前进,走得不快,他来到一条终日静寂的街道,此刻更是空荡无人。从这儿往下走,穿过黑人居住的弗雷曼区可以抵达车站。要是在七点钟,他会撞见不少人——白人和黑人,往广场去或者上电影院;而到了九点半,这些人又会纷纷往家转。但是这时候电影还未散场,他独自走在街上。他继续往前走,穿过白人的住宅区,从一盏街灯到另一盏街灯,橡树和枫树枝叶的浓密阴影像零碎的黑天鹅绒布的布块掠过他的白衬衣。再没有什么比一个走在空荡荡的街上的大个子更显得孤零零的了。虽然他块头不大,个儿不高,不知怎么回事,他却显得孤苦伶仃,比荒野上独立的电杆更孤凄。在宽阔空寂、阴影浓重的街头,他像一个幽灵,一个幻影,从自己的天地游离出来,不知到了何处。

过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了。不知不觉间,街道开始倾斜,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弗雷曼区,这儿看不见黑人,却弥漫着黑人在夏天的气息和他们在夏夜聚在一起的声音。他似乎被这些无形的声音包围了,到处咕咕哝哝,嘁嘁喳喳,有说有笑,使用一种他不熟悉的语言。他仿佛看见自己置身于无底的黑沉沉的深渊,被点着煤油灯的模模糊糊的黑人小屋团团围住,街灯反而显得更加遥远;好像是黑人的生活、黑人的气息跟呼吸的气体搅混到了一起,使种种声音、游动的人体和光线,都彼此消溶,慢慢地连成了一片,与此刻重浊的黑夜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现在他站立不动了,呼吸十分困难,瞪着眼睛东张西望。他四周都是小木屋,昏暗发黄的煤油灯光使小屋在漆黑的夜里呈现出模糊的轮廓。从四面八方,甚至在他体内,都咕咕哝哝地响着黑人妇女发出的没有形体的芳醇甘美、生殖力旺盛的声音,仿佛他和四周所有的男性生命都被推回到了暗黑无光、潮湿炎热的原始状态。他开始逃跑,眼里射出愤怒的目光,龇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直往下一盏街灯处赶。那盏灯下有一条狭窄不平的巷道往上拐,接上一条与之平行的街道而脱离黑人居住的这片低洼地带。他折身跑进巷道,奋力爬上陡峭的斜坡,心咚咚跳个不停,终于踏上高处的街道。然后他停下来,喘着气,瞪着眼睛,心房咚咚地跳着,仿佛不敢相信已经呼吸到白人居住地带的凉爽硬朗的空气。

现在他冷静下来,黑人的气味和声音已被抛到身后、留在下边了。广场在他的左边,亮着簇簇的灯光,像浑身透亮的小鸟栖在低枝,展开翅膀颤抖地悬在那儿。右边是一排往前延伸的街灯,每隔一段距离闪亮在兀立不动的灯柱架上。他背对着广场继续慢慢前行,再次穿过两旁的白人住宅。游廊里也有人,草坪的椅子上还坐着人,可是他在这儿能安静地行走。他不时看见他们:头部的侧影,身穿白色衣装的模糊体形;他还看见一个有亮光的阳台上,四人围坐在一张牌桌边,几张白面孔在低矮的灯下全神贯注,轮廓分明,女人白皙柔嫩的光亮的手臂在薄薄的纸牌上晃来晃去。“这便是我向往的一切,”他想,“看来这要求并不显得那么过分。”

现在这条街本身开始呈现斜坡,但坡度不大,行走安稳。他踱步的黑黝黝的双腿和缓缓曳动的白衬衫,在伸得老远的阴影中间显不出来了,这些影子映着八月的星光显得格外庞大宽阔:一幢堆放棉花的货栈,一个横卧的圆形大油箱,像个庞然大物被砍掉头颅后剩下的身躯,还有一列货车。他跨过铁路,铁轨在转辙信号灯照射下,短暂地闪现出两道绿色的光亮,一直伸向远处。过了铁路便是一片树林。他准确无误地踏上林间小路。这条路穿过树林直往上爬,城镇的灯光隔着铁路、延伸的山谷再次呈现在眼底。但他爬到山巅后才回过头来。这时他能看见城镇,城区的光亮,从广场辐射出来的街道上亮着的一盏盏街灯。他看见他走过的街道,还有那条差点儿使他露出真相的街;更远处,呈直角的地方还能看见城镇的光亮城墙,以及他带着咚咚心跳和龇牙咧嘴的神情仓皇逃离的低洼黑人区。那个地区没有灯光,在这儿不再闻到那气息和臭味了;它只是躺在那一带,漆黑一片,深不可测,它周围却是八月的闪闪烁烁的灯光织成的花环。那地方也许就是原来的坑洼,原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