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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个。因为一个人没有被给予那么多选择。在那之前你自己却做过选择。”海托华瞧着他。“在我出世之前,你曾有过选择,而且你做了选择,在我、她或他出世之前。当牧师就是你的选择。我认为无论是善良的人或邪恶的人同样得为所做的选择受苦。她、他,还有我,都不会例外。这同样包括其他人,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女人?我都五十多岁了。难道我的生活非得受人侵犯,我的安宁必须被两个迷途的女人破坏,拜伦?”
“这另一个女人不再是迷途人。她迷途了三十年,可现在她清醒了。她是他的外祖母。”
“谁的外祖母?”
“克里斯默斯的,”拜伦说。
海托华从黑洞洞的书房窗口等待着,望着街道和住宅的前门,当远处的音乐一开始响起他就会听见。他不明白自己在期待那音乐,每个星期三和星期日晚上,他都坐在黑暗的窗口等待音乐开始。他几乎分秒不差地知道它开始的时刻,完全不用看表或者看钟。他既不使用表也不使用钟,二十五年来两者他都不需要。他过着与机械时刻毫不相干的生活。但也正是为了这缘故,他从未丧失过时间观念。他像是通过潜意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些固定场合的实感,据此他逝去的生活得以在现实世界中井井有条地呈现。不用求助时钟,他只消一想就立即知道星期日做早、晚礼拜和星期三晚上祷告仪式的特定时刻,在开始和结束这两个固定时刻之间,要在往日他会在哪里,正干什么;知道他进教堂的准确时间,知道应当在某个时刻结束他精心准备的祷告或布道。因此,黄昏还未完全消退他便自言自语现在人们聚在一起,沿着街道缓慢走近,转身进去,彼此招呼问好:成群的人,成对的人,单个的人。教堂里面有些人在攀谈,声音很低,女人在不断地打扇,响起咝咝的声音,还向刚到的经过甬道的朋友点头致意,加鲁塞尔斯小姐(她是风琴手,死去差不多二十年了)就是其中之一,不一会儿她就要起身进入风琴所在的楼厢星期日晚上的祷告会,他总觉得这仿佛是人们与上帝靠得最近的时刻,胜过七天中任何别的时间。在教堂的各种集会之中,惟独这个场合具有某种静穆感,这种感觉正是人们对教堂的期望和办教堂的目的。这时,人们的精神和心胸得到净化,倘若真有净化的可能;过去的一个星期连同其间遭遇的任何灾祸,都被早礼拜仪式的严肃庄重的浓烈气氛结束了,罪过清算了,一笔勾销;而下一个星期,无论会有什么厄难出现,此刻的心灵却静静地沐浴在信仰和希望的凉爽柔和的春风里。
坐在漆黑的窗边,他仿佛看见他们现在聚在一起,走进门去。他们几乎全都去了这时他身子略微靠前,开始说“快啦,快啦”。然后像一直在等待他打个手势似的,音乐忽然演奏起来。风琴奏出的旋律透过夏夜传来,宏亮而又低沉,响亮的声音里交融着惨淡与庄严的韵味,这自由无阻的声音仿佛随着量的聚积而凝现出各种受苦的形状和姿态,庄严静穆,意味深长,令人入迷。然而即使这时,它仍带有另一种音调:严厉,毫不宽恕,有意摒弃以致毁弃激情;恳求的不是爱,不是生命,而是不允许把它给予别人,以响亮的音调强烈地要求死亡,仿佛死亡是一项恩惠;这同新教各派的音乐完全一样。接受这音乐的人们似乎在赞美声中更加高声地称颂,既然是这音乐所赞颂和象征的东西铸成了他们目前的状况,他们也以赞颂来回报它。他听着,似乎感到自己的历史、自己的乡土和自己身上循环流动的血液在这音乐中出神入化了;而他出自其间、生活其间的人们,却永远领略不到欢乐,承受不住灾祸的打击,但又无法逃遁,无法安然置之度外。即使得到欢乐或者陶醉,他们似乎也受用不了:他们宣泄的方式会是暴力,酗酒、斗殴或者祷告;灾祸,总是与暴力联在一起,也显然无法逃避因此他们奉行的宗教为什么不该驱使他们自己经受苦难和互相折磨呢?他想。他仿佛从音乐中听到了他们已经知道明天必须付诸行动的宣言和做出的奉献。他似乎觉得匆匆过去的一周有若激流,而从明天开始的一个星期将是无底深渊,而此刻则在瀑布的边缘;这瀑布是溪流高涨汇合而成的一串宏亮高亢的厉声呼喊,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是在为自己投身而下唱出的临死赞歌;不是在向任何神祇祷告,而是在向囚于死牢的人诉说;他能听见他们的歌声,还能听见另外两处教堂传来的音乐,在他被处以死刑时,他们也会竖起十字架。“他们会很乐意这样做,”他说,倚在漆黑的窗边。他感到嘴唇和下巴的肌肉由于预感到什么而变得紧张起来,某种甚至比嘲笑更为可怕的事。“既然怜悯他等于承认他们怀疑自己,等于表明他们自己也希望、也需要得到怜悯。他们那样做会很乐意的,会乐意那样做的。因此,这是多么可怕啊!可怕,可怕。”这时,他身子往前一靠,看见三个人走来,走在阴影里,侧影映着街灯,转身进了前门。他已经认出拜伦,便注视着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两人。他知道那是一女一男,除了能辨明其中一人穿的是衣裙外,两人几乎完全相似:同样的高矮,一致的块头,比普通男女还宽大一倍,像两头熊。他忍俊不禁。“拜伦头上要是顶块手绢、戴上耳环那就有意思了。”他这样想着,禁不住大笑特笑,一面不出声响地准备去开门,一面竭力收敛笑容,以便拜伦敲门时他早到了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