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4/9页)
女人又开始讲话了。也许刚才她一直在听。但同她进屋时一样,现在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她板着面孔,以她那死气沉沉的声音,几乎同老头儿一样猝然开口:“五十年来他一直像那样。还不止五十年,但我经受了五十年的苦。还在我们结婚前,他就总是同人斗殴。就在我生米莉的那天晚上,他因为斗殴被关进监狱。我一直忍耐着,一直受这份苦。他说他非斗不可,因为他比大多数人矮小一些,不然乡亲们会欺负他。那是由于他的虚荣心和骄傲心理。但我对他说那是他身上的魔鬼在作怪,而且有一天魔鬼会袭击他,等他明白时已经晚了;魔鬼会说:‘尤菲斯·海因斯,我收税来了。’我就是那样对他讲的。米莉出生的第二天,我身体虚弱,连头都抬不起,他刚好又一次放出监狱。我对他说:上帝多及时地给了他一个信号和一项警告——他在自己女儿出生的时刻被关进监狱,那是上帝有意表明,上天认为他不配养育女儿。那是上帝给的预示,那个镇(当时他是一名制动手,在铁路上干活)只会对他有害。而且他自己也相信了,既然是一个预示,我们便搬离了那个城镇;过了不久,他在一家锯木厂当了工头,干得不错,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带上虚荣和骄傲,没以上帝的名义来辩护和原谅他身上的魔鬼。所以那天晚上从马戏场回家,勒蒙·布什路过家门口没停住马车让米莉下来,尤菲斯便进屋把橱柜的东西乱翻一气,找出了手枪。我说:‘尤菲斯,这是魔鬼而不是米莉的安全在催促你。’他说:‘管它魔鬼不魔鬼,管它魔鬼不魔鬼。’他掀了我一把,我倒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她住口了。但她的声调却是缓缓地降落下来,像唱针在唱片转动的中途出了故障。海托华的目光再一次从她身上移向拜伦,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胜惊讶。
“我听说的也是这样,”拜伦说,“起初我也很难闹清是咋回事。他们住在阿肯色州那边的一家锯木厂,他是厂里的工头。那女孩当时大约十八岁。一天晚上有个马戏班经过锯木厂去城镇。那是在十二月份,雨水下了很多,有架马车在锯木厂附近的桥头撞翻了,车上的人去他们家叫醒他,想借用一下吊木滑车把马车吊起来——”
“那是上帝憎恶女人的肉体!”老头儿又突然叫起来。然后他的声音下降,放低,仿佛全是为了引人注意。接着他又疾速地讲话,语气含混狂热,振振有词,再次以第三人称说起自己:“他知道。老海因斯知道。他早就在她身上、从她衣服下发现了上帝憎恶的女人标记。所以当他穿上雨衣、点燃马灯回到门口,她已经站在那儿,也穿上了雨衣。他说:‘你回床上睡觉去。’她说:‘我也想去。’他说:‘你进里面那间屋去。’她这才回去。他去锯木厂弄来大滑车,把马车给吊了起来。他一直干到天快亮的时候,以为她听从了父亲的命令,上帝给她的命令。可是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上帝憎恶女人的肉体;他早该知道可恶的淫荡已在蠢蠢欲动,就在上帝的眼皮下。她告诉老海因斯,那人是个墨西哥人,而他心里更明白。老海因斯从他脸上看见了全能的上帝对黑人的诅咒,告诉他——”
“什么?”海托华问。他的声音很高,像是预料到只有提高嗓门才能盖过对方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马戏班里的一个家伙,”拜伦说,“她告诉他那人是墨西哥人,他发现她时女儿才这样告诉他的。也许那家伙就是这样对女孩子说的。但他——”拜伦又一次暗示指那老头儿——“说来也怪,他却知道那家伙身上有黑人血液。说不定这是马戏班的人告诉他的。我不知道。他从未说过他是咋个发现的,似乎说不说明都一样。我想的确是那样,第二天晚上之后。”
“第二天晚上?”
“我猜想马戏班遭遇大雨的那个晚上她便悄悄溜去。他说她的确去了。总之,他的举动表明是那样。要是他不知道,要是她没溜出去,他做的事便不会发生了。因为第二天她跟一些邻居去看马戏。他让她去看,因为他当时不知道头天晚上她曾溜出去。他没产生任何怀疑,甚至当她穿着节日盛装出来登上邻居的马车的时候。可是当天晚上他一直在等马车驶回来,一直在听回来的动静,他听见马车驶到门前大路,经过他家,好像不打算停车让她下来。于是他赶上去叫喊,邻居停住马车,他女儿却不在车上。邻居说她在马戏班驻扎的地点下了车,说是要去六英里外同另一个姑娘过夜,邻居挺奇怪海因斯咋不知道这回事,因为她上马车时就拿着手提包。海因斯没看见这个手提包。而她——”这一回他指板着面孔的女人;她是不是在听他讲话倒说不准——“她说那是魔鬼在指引他。她说女儿当时究竟在哪儿他不可能知道得比她多,然而他进屋拿上手枪,她想阻止他却被他掀倒在床上,接着骑上马便走了。他说他抄了他可能走的惟一捷径,在黑暗中从十多条路挑了一条最有可能赶上他们的路。但他们走的哪条路他绝不可能知道。然而他却猜着了。他找到了他们,像是他一直明白他们一定会去那儿,像是他和那个他女儿声称的墨西哥人早约好在那儿会面。他好像早就知道。天色漆黑,甚至当他追上一辆轻便马车时,他仍然没法断定那就是他要追的那辆。但他紧跟在马车背后,这是当晚他看见的第一辆马车。他从右边赶上前,夜仍然漆黑,他没说一句话,也没停住马,俯身下去便抓住那人,这人既可能是陌生的过路客也可能是一位邻居,因为他无论如何不可能看得见听得清。他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握枪对准他;开枪打死他后,他把女儿载上身后的马背便掉头回家,而把那辆轻便马车和那人扔在路上不管。当时天正下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