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3/7页)

他全然不记得去过马厩,但他去了,一把抓住骡马,拖出马鞍,啪地一下搭上骡背。他的动作极快,思维却转动得很慢。现在他知道那是什么缘故。他在思索,在慢慢估量琢磨,像油在愈来愈烫的热锅里慢慢地散开。“我要是早知道这个,”他想,“我要是那时就知道。要是那时候就想通了这事。”他静静地想着这个,带着惊讶的沮丧神情,有些懊悔。“要是那样,我早就转过身去,骑上骡马往另一个方向跑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不为人记起,我想我早已溜之大吉。”然而他没有那样做。这时他骑着骡子疾驶过小木屋,思想渐渐平静镇定下来,但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愿她再次哭喊之前我早已走远,不再能够听见,”他想,“但愿我能走远,不再听见她的哭喊。”这样想着,他上了路,强壮的小骡马现在加快了步伐,思维像油在均匀平滑地散开。“我先去找海托华。我将把骡子留给他,还得记住提醒他带上那本当医生的书。这可不能忘了。”这样想着,他到了海托华的住宅,翻身从仍在奔跑的骡子背上跳下,进了海托华的屋。这时他又想起别的。“现在这事成了。”心想即使我找不到一个职业医生这样想着他到了广场,接着又露出了先前的忧虑;他能感到它,心里惴惴不安,他想就算找不到一位职业医生,因为我从不相信会需要医生。我不相信这念头留在他心上,使他陷入了一种身不由己的境地,一方面他感到时间紧迫,巴不得直往前冲,可他偏偏又得帮老医生寻找开小铁盒的钥匙,然后才能从盒里拿到汽车的钥匙。他们终于找到了它,有一阵子他的脑海交织着紧迫感与慢动作——速度的困扰,他俩在空寂的黎明沿着无人行走的道路奔驰;有时他感到完全无能为力,服了坐在身旁的医生,像人们通常做的那样,他将眼前的一切,所有的恐惧和担心,统统抛到脑后。不管怎样,他们赶到了小木屋,一下车便往门口奔去,门内还亮着灯:在这最后几步奔跑的间歇他刚得到一瞬安宁,可是打击马上来了,揪心的事又从背后赶来攫住他。直到他听见一声婴孩的啼哭,他心里这才踏实了。天色很快变得明亮。在冷飕飕的安宁的黎明时刻,他静静地站着——大地渐渐苏醒时的宁静美不胜收,难以形容,无论是谁也难有重逢的机会。现在他知道那一直在阻止他相信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信念,是他所相信的东西阻止了他。他神情严肃,十分惊讶,他想好像直到海因斯太太叫我,我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面孔,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在那个时刻,拜伦·邦奇对她无足轻重,我才发现她不是一个处女他想这太可怕了,但这还不是一切。还涉及别的。他的头没有垂下。他静静地站在愈来愈明朗的晨曦之中,一面安静地思索正像海托华说的,这也得由我自己决定,现在我必须告诉他了,告诉卢卡斯·伯奇这确实令人感到不得不吐露真相,有些像是可怕的无可弥补的青春时期的绝望。不是吗,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相信他是那么回事。好像我,还有她,以及我不得不把他们卷进这事的乡亲们,都只是一堆从不表明任何意义的词语,甚至我们什么也不是;而我们自身却一直存在,一直生活下去,甚至不关心是不是确有那些词语。不错,直到现在我才相信他是卢卡斯·伯奇,确实有一个叫卢卡斯·伯奇的人存在。

“运气,”海托华说,“运气。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过运气。”但是,医生已经走进小木屋。海托华又回头望了一下,瞧着帆布床旁边围着的人,听见医生快活的声音。老妇人现在安静地坐下了,然而就在一会儿工夫之前他似乎还在同她争夺婴儿,生怕她在惊骇无言之余狂暴起来,把婴儿扔到地上。但是她并不因为沉默无言而不那么狂暴,婴儿艰难地从母体一拉出来她便把它高高举起,一面还扭转那笨重如熊的身子去瞧睡在帆布床上的老头儿。海托华刚到时老头儿就这样睡着,仿佛连呼吸的气儿都没有,而老妇人则躬身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里。看上去她活像一块就要滚下悬崖的石头,海托华愣了一会儿,以为她已经把他杀了。这一次她采取了预防措施然后他忙碌起来,没意识到老妇人就在他胳膊旁边,直到她把还没有开始呼吸的婴儿抓过去高高举起,一面虎视眈眈地瞧着睡在另一张帆布床上的老头儿。不一会儿,婴儿开始呼吸,呱呱哭泣起来,年轻女人像在回应,以无法明白的言语,粗犷而又充满喜悦。可是老妇人的面容几乎一片狂乱,海托华忙把婴儿从她手里争夺过去,以防她把婴儿扔到地上。“明白吗,”他说,“你瞧!他躺在那儿没吭气。这一次他不会把孩子抱走的。”老妇人仍然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像头动物,仿佛听不懂英语似的。可是,那狂乱的喜悦神情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嘶哑地咕哝了一声,竭力想把婴儿从他手里抱回去。“小心,”他说,“你小心点儿好吗?”她点了点头,咕哝有声地轻轻地伸出手来抱孩子。她的手显得挺稳,他让她抱过婴儿。这时她坐着,婴儿放在膝头,迟到的医生站在床边,快活而又烦恼地说着话,一面双手忙着。海托华转身走了出去,像老年人那样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朝垮塌的泥土阶梯坐下去,像是他大腹便便的体内安放了什么致命物,放了一触即发的炸药。这时早过了黎明时分,已经是大天白亮的早晨,太阳已经升起。他四下瞧瞧,停了一下喊道:“拜伦。”没有人回应,然后发现他拴在附近的一根栅栏柱上的骡子也不见了。他叹了口气。“好哇,”他想,“到头来我还得遭受拜伦的无礼,毫无体面地步行两英里回家。拜伦不值得这样做,就算是出于记恨也罢。可是我们做的种种事情也常常是不值得做的,我们也配不上去做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