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7/15页)
他们走进旅馆宽敞的厨房。德国军官吩咐他们出示总司令签发的离城特许证,核对了每个旅客的姓名、相貌、职业,又对照证件久久地审视所有人。
接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号(好)啦!”随即走掉了。
大家这才长出一口气。他们还感到饿,早就叫旅馆备晚饭。起码要等半小时才能做好,趁两名厨娘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去看看客房。客房排列在一条走廊里,另一端有一扇玻璃门,门上写着“厕所”。
大家正要入座吃饭的时候,旅馆老板亲自跑来了。他从前是马贩子,人很胖,患有哮喘病,嗓子眼里有痰,总发出嘶嘶声和呼噜呼噜声。他父亲传给他佛郎维这个姓氏。
老板问道:
“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打了个寒战,回过头去:
“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刻同您谈话。”
“同我谈话?”
“不错,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的话。”
羊脂球一阵心慌,想了一下,就断然回答:
“有可能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她周围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猜想这人命令的缘由。伯爵走过来,说道:
“您这样做不妥,夫人,要知道,您一口回绝,不仅会给您本人,也会给您所有旅伴招来很大麻烦。永远也不要抵制最强大的人。叫您去一趟,肯定不会有丝毫危险,无疑是要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都随声附和,恳求她,催她快点去,都竭力开导她,终于把她说服了,谁都怕她一意孤行,把事情弄复杂了。最后,羊脂球说道:
“毫无疑问,这可是为了诸位我才去的!”
伯爵夫人抓住她的手:
“我们都感激您呀!”
羊脂球出去了。大家等她回来一起吃饭。每人心中都有点遗憾,如果叫到自己,而不是让这个性情暴烈、动辄发火的姑娘去,那该多好,于是每人都默默准备,等轮到自己时讲哪些烂套子。
可是刚过十分钟,羊脂球就回来了,她呼呼喘气,脸涨得通红,气得火冒三丈,几乎语不成句:“噢,这个流氓!这个流氓!”
大家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讲;在伯爵一再追问下,她才大义凛然地回答:
“不,这同你们毫不相干,我不能讲。”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高的汤盆坐下来,盆里散发白菜汤的香味。虽然受了一场惊,这顿晚饭吃得还是很高兴。苹果酒不错,鸟先生夫妇和两修女为了节省,全喝苹果酒。其他人都要了葡萄酒。高奴代则叫了啤酒,他喝啤酒自有一套独特的方式:如何开瓶子,如何让酒起泡沫,如何斜着杯子仔细端详,再举起杯子,对着灯光鉴赏一番酒的颜色。喝的时候,他那啤酒色的大胡子,似乎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他那双眼睛也斜着,紧紧盯住酒杯,那副神态就像在完成他生于世上的唯一职责。也可以说,他奉献终生的两种伟大的爱:淡色啤酒和革命,在他的思想里相互接近,仿佛有了亲缘关系;因此,他品尝这一个就不能不想到另一个。
佛郎维先生和他老婆在餐桌另一端吃饭。那男的呼哧呼哧喘息,像一个破火车头,胸膛里通气实在不畅,根本无法边吃边说话;然而,那女的却没有住嘴的时候。她讲述普鲁士军刚到时给她留下的各种印象,讲述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讲的话。她憎恨他们,首先因为他们费了她不少钱,其次因为她两个儿子当了兵。她特别爱跟伯爵夫人说话,觉得跟一位贵妇交谈非常荣幸。
后来,她把嗓门压低,要讲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她丈夫不时打断她:“佛郎维太太,你最好还是闭嘴。”然而,她根本不予理睬,继续说道:
“没错儿,夫人,那些家伙,除了吃土豆和猪肉,还是吃猪肉和土豆。别以为他们干净。——才不干净呢!——恕我冒昧,他们到处拉屎撒尿。他们操练起来,一连几个钟头,一连几天,您是没有见到啊;他们全到田地上:向前走,向后转走,向这边拐,向那边拐。——干什么不好,在自己国家里种种地,修修路也好啊!——可是不干,夫人,那些军人,对谁也没有好处!难道可怜的老百姓养活他们,就光叫他们学会杀人吗!——不错,我不过是个老太婆,没有受过教育,可是看着他们从早到晚在那里踏步,累得筋疲力尽,我心里就总琢磨:——有的人发明许多东西,对人有好处,但另外一些却吃苦受累,只是为了损害别人!老实说,杀人,不管杀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还是法国人,难道不是作恶吗?——您要是向损害您的人进行报复,那就不好,要被判刑;可是,用枪屠杀我们的小伙子,就跟打猎似的,难道就好吗,就该把勋章奖给杀人最多的人吗?喏,真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