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9/15页)
“不是命令你八点钟套车吗?”
“不错,可是,后来我又接到另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根本不让我套车。”
“是谁给你下这样的命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普鲁士指挥官。”
“为什么下这样的命令?”
“这我就不清楚了,还是去问问他吧。不准我套车,我就不套车。——就是这码事儿。”
“是他亲口对你讲的吗?”
“不是,先生,他的命令,是旅馆老板向我传达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要去睡觉的时候。”
三位先生极为不安,回到旅馆。
他们要见佛朗维先生,可是女仆回答说,佛郎维先生有气喘病,十点钟以前向来不起床。他甚至明确规定,除非失火,否则绝不准提前叫醒他。
他们想见军官,也是绝对不行的。那军官虽然住在旅馆里,但只准许佛郎维先生一人跟他谈民事。大家只好等待。女士们各自回客房,干些琐屑的事情。
厨房高大的壁炉炉火很旺。高奴代让人搬来一张小方桌,送来一瓶啤酒,便在壁炉脚下坐定,掏出他那烟斗。在民主党人之间,那烟斗和他享有同样的威望,就好像它为高奴代效劳就是为祖国效劳。那是一只海泡石烟斗,非常精美,积了厚厚的烟垢,跟主人的牙齿一样黑,但有浓郁的香味;整个烟斗弯弯的,油光锃亮,由主人的手把玩熟了,也给主人的仪容增添了十足的神气。高奴代端然坐在那里,一双眼睛时而盯住炉火,时而凝视杯中的一层泡沫;他每喝一口,就得意地用又瘦又长的手指掠掠油腻的头发,同时吮吮挂在髭须上的啤酒沫。
鸟先生说是要活动活动腿脚,跑去向当地零售商兜售他的葡萄酒。伯爵和棉纺厂主则谈起政治。他们预测法兰西的前途,这一个相信奥尔良王室会重新掌权,那一个认为会出现个无名的大救星,在国破家亡之际会有英雄出世,也许会出个德·盖克兰(注:德·盖克兰(1320一1380),法军统帅,屡建战功,尤其采用骚扰的战术对付英军,收复许多失地。),出个贞德吧?或许再出个拿破仑一世吧?哼!如果皇太子不是太年幼的话?……高奴代微笑着听他们讲话,俨然一副已知命运谜底的神态。他那烟斗香烟缭绕,充斥整个厨房。
十点钟敲响的时候,佛郎维先生露面了。大家急忙问他,可是他只回答两句话,一字不改地重复两三遍:
“军官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佛郎维先生,您去告诉车夫,明天不准套车。没有我的命令,那些旅客不能走。您明白吗?好了。’”
于是,他们要面见军官。伯爵给他送上名片,卡雷-拉马东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姓名和所有头衔。普鲁士军官派人传话,说他同意午饭之后接见这两个人,也就是说要等到下午一点钟。
几位女士又来了,大家虽然心神不安,还是吃了点东西。羊脂球身体好像不适,神情也极度不安。
喝完咖啡的时候,勤务兵来叫这两位先生。
鸟先生也要跟去,他们还想拉着高奴代,好使他们这次举动显得更加郑重其事,不料高奴代却自豪地宣称,他绝不同德国人打交道;说罢,他重新坐到壁炉脚下,又叫了一杯啤酒。
三个人上楼去,被带进这家旅馆最漂亮的房间,受到军官的接见。那军官躺在太师椅里,双脚搭在壁炉上,抽着一只长长的烟斗,身上穿的那件色彩鲜艳的睡衣,大概是从哪个趣味庸俗的市民遗弃的住宅里窃取来的。他既不起身,也不同人打招呼,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从而提供了得胜军人那种骄横态度的绝妙样板。
过了半晌,他才终于开了口:
“里(你)们要看(干)什么?”
伯爵答道:“我们想要启程,先生。”
“铺(不)行。”
“请问,为什么不放行?”
“因为火(我)铺(不)愿意。”
“我十分恭敬地提醒您注意,先生,贵军总司令发给我们去迪埃普的通行证,我想我们并没有出什么差错,要受到您这样严厉对待。”
“火(我)铺(不)愿意……就系(是)这码系(事)……里(你)们可以下去了。”
三个人躬了躬身,一齐退下。
整个下午都垂头丧气,谁也不明白那个德国人犯了什么毛病,每人都绞尽脑汁,往最离奇方面去想。他们都守在厨房里,想象出各种荒唐的情况,争论不休。莫不是要扣留他们当做人质?——可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或许要把他们当做俘虏押走吧?抑或要敲他们一大笔赎金?转念至此,他们都惊慌失措,越有钱的越害怕,眼前已经出现这种情景:自己为了赎命,把整袋整袋的金币倒在这个骄横的大兵手里。于是,他们挖空心思,想出一些说得过去的谎言,极力隐瞒自己的财富,装成穷人,装成一贫如洗的穷鬼。鸟先生还把怀表链摘下来,藏到衣兜里。天色渐渐黑下来,他们的恐惧也一分分增加。屋里点上灯了,晚饭前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打牌,玩三十一点。这总归是一种消遣的办法。大家同意了,就连高奴代也出于礼貌,将烟斗熄灭,上了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