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5/10页)
舍奈先生开始讲述几户人家死了人的情景,在他看来简直不通情理。因为,巴黎这一带郊区,住的全是从外地迁徙来的人,他们还保留乡下人对死者的那种冷漠态度,死的哪怕是亲爹亲娘。——那种不敬的态度,那种无意识的残忍无情,在乡下极为寻常,而在巴黎市内则十分罕见。他说道:“喏,就在上周,普托街来人请我去。我急忙赶去,一看病人已经咽了气;可是家属呢,却在床榻旁边,从容地喝酒,要喝完头天为满足临终的人而买的一瓶茴香酒。”
然而,卡拉望太太没有听,她一直在想遗产的事;卡拉望头脑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听不懂。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一杯又兑了白兰地,喝下去之后,他们的面颊很快就添上一层红晕,已经模糊的意识中仅存的念头也被搅乱了。
最后,“大夫”又猛地抓起酒瓶,给每人斟了一点白兰地涮杯子。他们不再说话,慢慢地啜着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形成的黄色甜浆,一个个沉迷在消化所产生的温馨之中,并且像动物一样,不由自主地陷入由饭后烈酒所给予的舒适感里。
两个孩子睡着了,罗萨莉抱他们上床去。
这时,卡拉望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机械地顺从麻痹自己的愿望,又一连几次喝白兰地酒,他那呆滞的眼闪闪发亮了。
“大夫”终于起身要走,他抓住朋友的胳膊,说道:
“来,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气对您有好处;一个人有了烦恼,不应当待在家里不动。”
对方听从了,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跟着出去了。两个人挽着胳膊,在灿烂的星光下走向塞纳河。
夜晚熏风徐徐,送来一阵阵芳香。这个季节里,这一带花园都鲜花盛开;而鲜花的芬芳白天似乎在沉睡,临近傍晚才醒来,开始施放,由清风送进幽暗中。
宽阔的大街阒无一人,只有两行煤气街灯,一直延展到凯旋门。巴黎那边红雾笼罩,传来市井的喧嚣。听似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响,时而有火车的鸣笛从远处呼应:那是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在平野上飞驰,或者穿越外省,朝大西洋畔驶去。
户外的空气扑到脸上,两个男人一时感到意外,医生几乎失去平衡,而卡拉望吃晚饭时就昏头涨脑,这时晕得更厉害了。他恍若在梦中行走,神思迟钝,浑身不听使唤,精神处于麻木状态,没有痛苦之感,也就没有强烈的哀伤了,再加上夜晚弥漫的温煦的花香,他甚至觉得轻松了。
两人走到桥头,便朝右拐去,河水迎面送来清风。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河水在那边忧郁而静静地流淌,星星仿佛在河中游泳,顺着水流荡漾。对面堤岸上飘浮着淡淡的白雾,给呼吸送来一股潮湿的气息。卡拉望戛然止步:河流的气味令他凛然一惊,将他内心深处久远的记忆搅动起来。
他蓦地又看见了母亲,是他童年所见到的形象,在遥远的庇卡底,弯腰跪在家门口,在流经园子的小溪边洗一大堆衣裳。恍惚间,他又听见幽静的田野响起母亲的棒槌声和喊声:“阿弗雷德,给我拿块肥皂来。”此刻,他又闻到同样的流水气味,又看到笼罩潮湿土地的同样薄雾;沼泽地的水汽味道,一直留在他心头,永世难忘,而他恰恰在母亲去世的这个晚上,重又闻到了。
他僵立不动,绝望的情绪又猛烈袭来。犹如一道闪光倏忽照亮他的整个不幸,这阵浮荡的气息将他投进无从慰藉的黑色痛苦深渊。他的心被幽明永隔的分离所撕裂。他的一生也拦腰截断:他的整个年青时代,在这次亡故中沉没消失了。“以往”完全结束了,青少年的记忆全都烟消云散;再也没人能同他谈谈往事,谈谈他从前认识的人、他的家乡、他本人以及他过去生活的情事。他的一部分存在已然消亡,现在该轮到另一部分死去了。
一件件往事浮现在眼前,他又看见年轻时的妈妈,身上那套旧衣裙穿得实在太久,仿佛同她本人分不开了。他又在早已遗忘的种种场合中见到母亲,重温那淡漠的形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癖好、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手指的动作,以及她再也不会有的常做的姿态。
于是,他紧紧抱住大夫,哀号起来。他那绵软无力的双腿在颤抖,整个胖身子随着哭泣摇动,断断续续地说:“妈呀,我可怜的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然而,他的同伴一直醉意醺醺,正打算到他常常偷着去的地方消磨这个夜晚,见他又痛发悲声,就不耐烦了,便扶他坐到河边的青草上,借口要给人看病,随即抛下他走掉了。
卡拉望哭了很久,眼泪流干了,也可以说痛哭全流走了,他重又感到轻松、舒坦和骤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