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也是闲得烂掉,卖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入。”

“还不都是九斋活着时生出来的怪风头,你到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在拉这种东洋车。”藕初说。

“我拉,我拉。”撮着立刻表态,“少爷你坐,我这就拉你钱塘门去逛一圈。”

原来晚清时,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船。马者,多在湖滨至灵隐大道上通行,为游观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汉子;船常为那些外地来杭客人用,若带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最为简便。忘忧楼府的后花园外就通了河港。至于轿,不当时依旧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这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二米、高又不过半米的人力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杭人称为东洋车。杭九斋看了新鲜,做了一辆招摇过市。人家戳戳点点,他倒蛮得意忘形,还邀了秦楼娃女挤在一辆车上,掀着车帘,东张西望。拉车的原是个轿夫,大红花轿也抬过,蓝呢官轿也抬过,远天广地的轿领班也当过。从前的轿班弟兄,见他拉着这么个东西在街上跑,都朝他哪牙咧嘴笑,他觉得丢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斋很不理解,对他的儿子杭天醉说:“从前四个人抬一个人,现在一个人拉两个人,还轻松,还快,为啥人人笑我?莫非东洋人乘得,我们就乘不得?”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见,他自己也是黄包车的热烈拥护者,不期父亲一死,这车塞在后院也没人再用了,现在有了茶清伯撑腰,不愁日后没得乘车兜风快活。

撮着便拉天醉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林藕初再见撮着时着实吓了一跳,出去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来时一张面孔糊里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让人听了半天才明白,撮着拉着车和抬轿的比谁快,那两人的轿比不过他一人拉的车。轿夫火了,当脸给他一拳。

“谁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气地说。撮着不响。茶清指着杭天醉说:“不是他还有哪个?”撮着连忙接口:“我没还手我没还手。”茶清看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指着少爷对林藕初说:“留下吧,跟他。”

比起凌厉的母亲,父亲活着时使杭天醉更为喜欢,他常跟着父亲到湖上去。

明清以后,江南一带的商贾,喜欢与达官贵人决一高低。先还只在私邪、茶楼、书院、寺庙、游艺上比试,渐渐这些气象,便从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画肪,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镜乱。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斋,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个追欢逐月的大好机会。银子花花地倒出去,便制了一艘书画船,内陈香炉、茶具、竹榻、笔墨纸砚,与那杭城的士绅名流品茗吟诗,留歌唱答,此乐何极。

最妙的是,船上又设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于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青山浓翠欲滴。此时舟则活,舟则幻,舟则意东而东,意西而西。杭九斋叹道:“叩舷浩歌,心神飞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为“不负此舟”。

杭天醉喜欢不负此舟,喜欢父亲逐句教他的歌谣:今夕何夕兮,奉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告话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杭天醉不太听得懂这些歌谣的意思。父亲说那是很久以前的越人船夫摇着船在波水间唱的歌。杭天醉便摸一摸父亲苍白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就是船夫。”

父亲便有一种千古之音的感动,摸一摸儿子的脑袋,眼眶便湿润了。

有时,他们会在湖上遇见赵峡黄先生和他的四公子赵尘赵寄客。他们自己动手划船,那划子轻轻尖尖的,比不负此舟,可是要小得多了。

赵寄客一见杭天醉便大叫一声:“浪里白条来也!”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一条黑鲤鱼乱翻乱扑。他的父亲只在船上藏着两手,有心无心地看着他。

“来呀,来呀,有胆量的下来呀!”

旧年夏天,也是被赵寄客这样叫着,杭天醉趁父亲不备,脱得如赤膊鸡,阳光下皮肤白里透青,眼睛一闭咕喀咕喀沉到底,却上不来了。只见一团黑发水下乱转,寄客一把抓住头发要往水上提,自己两只脚倒被拖了下去。幸亏还有歧黄先生,一边一个,拎出水面,统统趴在船帮上往外吐水。杭天醉吓得面无人色,其实他水进得并不多。赵寄客边吐边结结巴巴地说:“我弄错了,我应该一拳头……呸呸……把你打昏,呸呸……再把你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