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杭天醉口水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我、我难受……原来……死是这样的……”
两个大人看着这对死里逃生的小兄弟在互吐衷肠,便互相作个揖,杭九斋说:“让他们结为金兰吧,日后天醉要靠寄客的。”
峡黄先生说:“还不如说日后要给天醉添乱呢。”转身对两个孩子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你们今日可是对着大好湖山起了誓的。”
两人便在船头拜了兄弟。船上无酒,清茶两盏,相互就碰了碰,黑孩子说:“兄弟,日后有水难,我要打昏你的,记牢。”
白孩子说:“不不不要打,我再也不、不、不……下水了。”
杭天醉不敢再接受赵寄客的邀请下水,但他和父亲却常邀赵氏父子去茶馆听戏。
从湖上登岸,船儿被系在湖边柳树下,杭九斋磨磨蹭蹭的,便要往他昔日的忘忧茶楼上走。
茶楼位于钱王词旁,不大不小,楼下手谈,楼上口谈;楼下下棋评鸟,楼上听戏说书。朱红雕花的门剥落了,杭天醉听见父亲说可惜可惜;走上磨光的红漆地板时油渍渍的,父亲哺咕说到底是杀猪人家;登楼梯时磁哈磁咕响,父亲说败落了败落了;小茶童吴升道里通遏地从楼下提了一把大茶壶上去,看见他们就粗着嗓门喊“让开让开泡着不是我……”,父亲吼一声“没爹娘教训就是没爹娘教训……”;前前后后总有人朝父亲和歧黄先生躬身作揖,肉包子、油古董儿、炸年糕、千张、馄饨、瓜子、香低、小核桃、花生米、臭豆腐……包围着赵尘与杭逸。赵尘就专吃肉包子、炸年糕,额方鼻直口大,一头的油黑要发,像只小黑狮子;杭逸是喜欢吃香拉和小核桃的,轻轻一咬,裂成两半,取一断口细细刮皮。赵尘等不及了,一口一个灰乎乎吃得满嘴黑末,天醉费工夫剥白了一粒,便给救命恩人:“给你。”
吃这些玩意儿时他们坐在楼上靠湖一面的廊栏前。父亲说从前一色的紫砂壶,俞国良的也有,惠孟臣的也有;从前一色的清花盖碗,茶船上描龙画凤,梅兰竹菊;从前一色的琴棋字画,唐伯虎的、文微明的;从前啊从前……唉,唉,罢了……杭天醉便晓得,父亲要开始和对面水晶阁里的小莲眉来眼去了。
水晶阁是浅绿的,小莲是粉红的。小莲的眉目从一墙之隔传来,一股股的脂粉味。小莲与父亲调笑时,夹着鸟啼声、卖花声、棋子落地声、谈笑声,隐隐约约的哭声与骂声。小莲说:“九斋爷啊,胆子真大呀,小少爷都敢带来呀。”父亲说:“小少爷他还敢给你沏一杯香喷喷的龙井茶呢。”小莲就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青楼女子,哪里配享这种福气?小少爷不嫌弃我,尝尝我刚才剥的松子仁儿……”一块香绢包着松仁,抛绣球似的扔在天醉的脸上。众人都笑了,天醉又羞又恼,心里一团的诱惑,把手绢儿扔给寄客:“你吃吧。”
寄客说:“我吃就我吃。”打开来要吃。天醉又急了,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寄客把手绢又扔给他,说:“我才不吃这种东西,又吃不饱。”
赵歧黄叹了口气说:“早年间这里说书的人多,如今也都移到城里头去了。”
吴升就提着茶壶叫:“段家生,段家生,红杉儿,红杉儿,你爹呢。”
话音响着,段家生就上来了。
段家生四十出头,手里拨了一把弦子,再无他物,看上去一脸病容,骨瘦如柴,听说从前是走红过的,只因抽鸦片,抽倒了牌子,才从昆剧戏班子里撵出来,改唱杭滩,无非是混口饭吃,混口烟抽罢了。刚才他赊得几个钱,过了一会烟痛,见有人点戏,便抖擞精神。上了那戏台于,一声昆腔叫板:“吓,果然好一派江景也!”下面,有人便从小莲隔墙扔松仁的桃色调笑中回转过来,大叫一声“好”,便击起了掌。
段家生听人叫好,定睛一看,是忘忧茶庄老板杭九斋。知他是个懂戏的,便心头一热,为知音的鼓励而长了三分精神,顿时气运丹田,声如裂帛,卖力唱将起来:大江东去浪千层,乘西风,驾这小舟一叶。
才离了九重龙凤阀,早来到千丈虎狼穴。
大丈夫心烈,觑着这单刀会,一似那赛村社。
唱到此,段家生周身血气上来,喷出一腔道白:“你看这壁厢天连着水,那壁厢水连着山。俺想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于赤壁之间,其时但见兵马之声,不见山水之形,到今日里啊……”
段家生看今日听客会大捧场,抖擞着精神,放开嗓子,亮亮地唱道:“……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墙职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座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