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这个千年不遇的黑夜就要过去的时候,杭天醉被人用马车急速地送往起义总指挥部。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响的声音,比白天放大了许多倍,与时骤时稀的枪炮声相互呼应着。在那些扑面而来的深途的小巷中,杭天醉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一面面高耸的石灰山墙,它们板着面孔,灰白色的粉脸僵死着,黑色的墙顶盖瓦如残眉,像梦中那些披麻戴孝没有知觉的魂灵,沉默地破败地阴森森地等待着他,冲过去一面,又迎上来一面。倏的,半空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火光冲天,使人心惊。狭小细长的巷子,挟持着马车上的主人。在这样变幻莫测的难以预料接下去后果如何的夜晚,他们要把他送往哪里?

到了目的地杭天醉才知道,起义将领童保暄已自封为“临时都督”,让沈绿村请个人为他起草安民告示。杭天醉悄悄对沈绿村耳语:“什么,他能当都督?”沈绿村也跟他咬耳根子:“急什么,让他过半天瘤。”还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杭天醉不喜欢这种说话和动作的神情,好像他和这种神情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默契似的。他也不喜欢这种神情里包含着的不可告人的计谋,但他无可奈何。只得铺开纸,研着墨,正慢慢琢磨着,眼前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出现了,他抬起头,是夫人绿爱。浑身上下,血污淋淋的。杭天醉跳了起来,要喊,绿爱一把把他接了下去,说:“没事,给伤员包伤口沾的血。”

说着从一只小锡罐里直往曼生壶里倒茶。茶滚圆,墨绿,饱满,棱棱有金石之气。天醉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珠茶的,太杀回了,快给我换了龙井。”

“正要杀杀你的口呢。”绿爱不由分说地往里冲滚烫开水,“龙井能熬得过夜去?这一屋子的人,全靠平水珠茶吊着精神呢,喝!”

杭天醉看看老婆,觉得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他苦着脸,抿了口茶,又配又浓,香俗得很,精神却为之一振。正要低下头再琢磨,眼前亮闪闪的,他又吓了一跳,绿爱拿着把雪亮大剪刀,在他眼前晃。

“是剪辫子吗?我自己来。”他扔了毛笔,说。

“你写你的,我来。”话音未落,杭天醉觉得脸颊一热,痒痒的,断了辫子的头发一起扑到脸上来了。又见眼前一条黑鞭闪过,扔进屋角一个大箩筐里。

杭天醉的脑袋,一下子轻了。突然就来了汹涌文思,铺纸写道: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都督顷起义师,共驱彰虏,原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惟兵戎之事,势难万全,如有毁及民房,俱当派员调查,酌予赔偿,以示体恤。查杭城内有积痞借端抢米,扰乱治安,实属目无法纪。现大事已定,本都督已传谕各米商即日平价出售。自示之后,如再有滋扰,定当执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义,如能互相劝诫,日进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为此出示晓谕,其各镇遵。特示。

写到此,他抬起头来。他想望一望窗外。

黎明已经到来了。天色蒙蒙亮,这肯定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了,杭天醉这样想着,顺手就推开了窗子。

灰暗的天渗着光明,裹挟着十一月深秋空气中氯氟着的成熟的气息,还有那种新鲜的从无有过的硝烟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寒冷而透着小刺激。杭天醉一个激灵,紧握毛笔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不能理解这样突如其来的颤抖。

他从小就熟悉着的这座城市,正在一种青灰色的调子中渐渐地显影出来。一开始和以往一样,泛黄的,旧了的,但它很快就清晰起来了。在杭天醉的视野里,只是小半个院落和一大块天空。两丛黄灿灿的菊花沉重地支着脑袋。昨夜它流了太多悲欢交集的眼泪,此刻依旧珠泪涟涟。天空中响起了鸽哨,一群灰鸽子盘旋上去了,依附在稀薄而又柔和的天空的羽翅下。

杭天醉定了定神,凝笔署明时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十五日。

同一个这样的黎明时分,老实巴交的翁家山人撮着在家里过了一夜后,准备回城了。前日老婆捎了口信来,说茶花已经开得闹猛,回来看看,也该给茶蓬施肥了。杭夫人自己吃茶叶饭,知道艰辛甘苦,立刻便同意了撮着回去。撮着是个下死力气干活的人,白天劳作一日,夜里便半张着嘴,打一夜的鼾。快天亮时老婆推醒他,说:“昨夜你有没有听到响声?”

撮着说:“我困得像死猪,哪里听得到响声?”

“昨夜乒乒乓乓有声音,打仗一样的。”

“不要乱讲,要么你做梦打仗吧。”

撮着起床,肚子里塞了两口冷饭,挑起担子就往城里走,担子里盛着撮着老婆头年打的年糕,杭天醉喜欢吃的。担子挑着,一根辫子甩在后面不方便,老婆便给它往脖子上绕了两圈,边绕边说:“不是说皇上已经发了话,官民自由剪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