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6/7页)

杭天醉很吃惊:“叶子要走?住在这里不好吗?”

“照中国话说,叫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再说,你们也艰难哪。”

杭天醉讪讪地笑,抬起头说:“说来也是,自家孩子都带不好的人,怎么还配带别人的孩子?”

“千万别这样说。”羽田站起来点头哈腰,“无地自容的,当是我羽田。”

两个男人同时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内疚,继而满腹心事地沉默下来。婉罗及时地生起了白炭炉子,火红瓦壶黑,水响了起来,一直悄悄站在旁边的叶子,双手端上来一只黑色茶盏。天醉嗅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说:“是免毫盏啊……”

想来他们接下去不可能不浮想到数年前的那个茶与革命的夜晚,心潮有了几分起伏,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克制住了黄昏中油然而生的关于岁月和别离的伤感,再一次地悄无声息了。

嘉和与嘉平陪着叶子,坐在门口。嘉平叭喀叭喀,互击着他的三节棍,问:“叶子,你真的要走了?”

叶子点点头,一副要哭的样子。嘉和生气地指责嘉平:“你叭喀叭略地敲什么,心不烦?”

嘉平和叶子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嘉和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

“兔毫盏送给你们了。”叶子想了想,说。

“送给谁?父亲、嘉平还是我?”嘉和依旧有些生气,不悦地问。

“我们还是‘石头、剪刀、布吧’!”嘉平又要赌运气了。

嘉和站了起来,他感到失望。还有无法言传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那种实际上应该被称之为离愁别绪的忧伤。

客厅里的男人们被别离的生疏控制着了,也是为了打破这沉默吧,杭天醉问:“明年巴拿马的万国博览会,你听说了吗?”

谁知羽田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也听说了?”

“沈绿村还让我弄点好茶叶,一起上美利坚呢。”许是为了迎合羽田的话题,或者,因为残存的虚荣心依旧还会作怪,天醉竟用了这样一种口气叙述此事了。

“哎呀,那我们明年5月,就要在旧金山见面了!”羽田大喜,说,“我作为日本代表团茶道成员,也将出席这次赛会。你我二国,少不了就有一番较量呢。”羽田微笑着说,口吻在客气中透着一丝矜持。

“论武力,华人暂居贵国之后。论茶、丝,东洋人怕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天醉轻轻一挥手说。

“那倒也未必,”羽田竟有几分认真起来,“日本茶销美的数量最多,赡宫折桂,也是极有可能的。”

杭天醉一听,不知不觉中也认真起来:“万国赛会,又不是美利坚一国之会,怎能局限在美国一国间评定?我中华民国有四万万人民无不饮茶,且华茶远销欧美,产量之大,饮用之多,毋庸置疑,夺魁一事,当之无愧。”

“贵国向外售茶虽多,却以红茶为主,本国却以绿茶为本。即便贵国实有夺标之心,绿茶皇冠在日本人头上,应该是当仁不让的。”羽田的口气,开始叫杭天醉焦躁起来。

“岂有此理!”杭天醉声音也响了起来,“中国诸多省份皆土产绿茶,凭什么大奖却要颁给弹丸之地的日本,世上哪有这等的强盗逻辑?”

这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之语激怒了刚才还文质彬彬的羽田,致使他几乎勃然而起——自己软弱无能,却道他人强盗;自己贪生怕死,却道沧浪之水;自己自暴自弃,却忌他人图强;这就是你们华人!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女儿叶子,手里捧着那只茶盏,正在点茶。他的眉眼一松,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作着揖:“老弟,言之过重了,言之过重了。用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这样的字眼,也许不符合中国茶人中庸、平和、精行俭德的风范吧。”

杭天醉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不经意中,突然把话题单刀直入插到了极致。现在他觉得自己也不太好收场了。但是摆着一屋子大大小小,却又不愿就此落台,便哈哈哈地笑道:“羽田先生,言之过重,固然冒昧,却也事出有因。况且中庸平和精行俭德也不能囊括中国茶人之风范。如我想来,茶圣陆羽虽没有像千利体那样去辅助朝廷,干利体也未必像茶圣陆羽那样,葛巾布衣,叩杖击树,临溪而泣,浩哭于旷郊野外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父亲的意思是说,中国人比东洋人更知道不妥协。”嘉平解释。

“可是在我看来,日本人的确要比支那人更懂得和平。我们到贵国来开工厂、开药店、经营商业,我们把和平繁荣带给你们。中国人散漫,不团结,形不成核心,在每一个领域都是这样,包括在茶的领域。是我们,才能把中国的茶礼茶宴这样世俗的规范,上升发扬成日本的茶道精神。你们没有理由忌恨我们的超前胜利,我们大和民族,是最讲和平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