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9页)
“什么叫如人太古?”迎霜听傻了,她也不是没吃过那椒桃片,但吃出如人太古来,这的确是不曾有过的事。清。
倒还是布朗心有灵犀,说:“我知道什么叫如人太古。我在大茶树下吹着那萧的时候,常常如人太古哩。”
舅甥两个会意,淡淡一笑,嘉和拍拍小布朗的肩,说:“把你那萧带上!”
小布朗立刻转过身去,拍拍自己的后背,原来萧就插在腰间衣服里呢,这一次,杭家老小就都笑起来了。嘉和看着布朗年轻快乐的脸,想,这个头开得不错。现在,就差孙子得茶没有到了。得茶是个守时的人,怕不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吧。正那么想着呢,只听街口管公用电话亭的来彩一声尖叫:“杭家门里——”电话来彩不用人家评价,一目了然,斜眼瞄去,就是个风骚娘们。她高个细腰,肥臀粉脸,削尖下巴,越发衬得唇红齿白,柳眉杏眼。头发盘一个著,穿件阴丹士林蓝大襟衫。她的嗓音也是独具风采的,又尖又细,拎高八度。她又喜欢手里夹着一块手帕,倚门那么一靠,身体就呈S形,整个儿就弯出了一个旧社会的妓女相。
事实上来彩的确也是技院里出来的,被她养父卖来卖去的不知道卖了多少次,竟然卖到了香港。前几年,正是蒋介石反攻大陆,这个来彩好来不来,这时候突然回来了,说是探亲,也就是探她那个把她卖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养父。别人说,哪有这样的人,养父把她卖了她还不知道记恨,还回来看他,必有美蒋特务嫌疑。这就扣下了不让她回港了,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一个子丑寅卯。养父熬不过这段时光,一命呜呼,把她扔在了新社会的街道里弄。居民区一时也不知把这个尤物怎么处理,最后总算废物利用,塞给一个瞎子做老婆去了。来彩倒也没怎么反抗,嫁给谁不是一个嫁,在香港的那个男人因她不会生孩子,早就外面娶了二房,她回去也没好日子过,这就糊里糊涂地做了瞎子老婆。瞎子的一个八竿子刚刚能打到的远房表姐在清河坊居民区管着一块天,见自家人有了活路,便动了侧隐之心,让正在监督劳动拉煤车的来彩回到人民内部矛盾中来,专门去管羊坝头巷口的公用电话。来彩从糠箩跳到了米箩,她那扭动着的水蛇腰和大肥臀,从此就伴着她尖而骚的声音,出人在清河坊的大街小巷之中。
一听是来彩的声音,叶子就拦着嘉和说:“我去接,我去接。”
嘉和侧过脸,扳一下叶子的肩头,微乎其微地一笑,说:“哎,还是我去吧。”
布朗一抬头,突然看到舅妈的目光——他就看出来了,那不就是如人太古嘛,一瞬间,竟让他想起遥远的大茶树。
电话是得茶打来的,说他是被同寝室的吴坤的事情耽搁了,现在马上就来。嘉和听了,突然心里一咯瞪,脱口就问:“他怎么还没有搬走?”
电话那头的孙子得茶沉默了一下,才说:“快了,他的未婚妻已经来和他登记了。”
嘉和这才不追问,只说:“别忘了买九芝斋的椒桃片。”
搁了电话,他还在想自己的心事,慢吞吞地往回走着,却听来彩叫道:“杭先生,你怎么就那么走了?”杭嘉和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把她看笑了,却伸出手,说:“暗,拿来。”杭嘉和这才想起自己没有付电话费,连忙口里说着对不起,把零钱就交给了来彩。来彩一边数着一边说:“真是儿子像老子,上回方越来打电话,也不付钱。”嘉和一听连忙又说:“我付,我付,我替他付。”来彩挥挥手,说:“好了好了,谁要他的钱,他一个人山里头改造,也是可怜。”嘉和连忙也挥手,意思是叫她不要再说下去。这个来彩,一点也不接令子,反而还问:“你们家方越怎么还在龙泉烧窑,他的右派帽子什么时候能摘?”
嘉和真是怕听到“右派”这二字,摇着头对付着逃一般地退了去。转过巷子的弯,才松了口气,一件心事刚放下,另一件又被捡了起来。
这件心事,正是和得茶刚才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吴坤有关。
1945年抗战胜利,杭、吴二姓的冤家对头就此结束。两个家族,一在浙,一回皖;一在城,一在乡,互不交往,更无音讯,半个世纪的纠缠,似乎已经被时光顺手抹去。谁知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杭嘉和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自称吴坤,和杭家的老相识吴升是亲戚,算起来应该是吴升的侄孙。信里说他从小就不止一遍地听老人说过杭家与吴家的生死之交。老吴升虽然早已死了,但吴家人都知道,当年他是如何背着那忘忧茶庄断指的杭老板死里逃生的。这个名叫吴坤的年轻人,自称刚读完北京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因为女朋友大学毕业分到了浙江湖州,所以他也想往浙江方面分。但是在浙江他没有一个熟人,想来想去,只好与久无交往的杭家联系。他还说,他已经打听了,听说您抗老先生的孙子杭得茶就在江南大学留校任教,和他一个专业,都是修史学的,能否请他帮忙打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