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9页)

吴坤刚来时没有房子,得茶就让出自己宿舍房间的那一半,两个助教合住。他们相处得很好,学术上也能互补。吴坤长于表述,得茶长于思考与实证,年轻而不泥古,有独立见解,但发乎心止于言,轻易不下定论。吴坤却很有冲劲,一到学校,就发表了好几篇在学术圈子里很有锐意的文章,这其中的不少见解,来自于得茶的思考。有人很在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所用,得茶却完全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还为自己的思考能为他人所用而高兴。他们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在系里一时就成了一对才子。吴坤长得十分精神,下巴方方的,每天刮得雪青。头发浓黑粗硬,把前额压了下来。大而略显肥厚的手掌,动作有力不容置疑。他的面部表情生动,脖子略粗但极为灵活,头部摆动时犹如一只灵敏的年轻的豹子。他又那么豪爽、随意,与人交往,三句两句,就拉近距离。总之吴坤是一个好小伙子,大家一开始就那么认为。

实际上,得茶第一次与吴坤交谈就发现他们的根本不同之处,吴坤是那种性格外向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内敛者。仿佛正因为如此他反倒更欣赏他,或者他要求自己更加欣赏他。在他欣赏他的同时,四年级的女大学生们也纷纷向吴助教抛去媚眼,站在一边的同样年轻的就得茶倒像是一个书童。吴坤愉悦地和她们对话,这里面的光明正大的调情,像杭得茶这样一位从未涉人爱河的人是感觉不到的。他只能从事后吴坤那闪着愉快的眼神上看出一些异样,他总是摆摆手,仿佛无可奈何地说:“南方的女孩子啊,都是这种风格。”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得茶不知为什么地就会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吴坤是为她而来的,但直到现在,杭得茶还没有见过她。

总之,一旦有了吴坤,一种格局就形成,那是一种比较的格局,得茶在吴坤的衬托下,显示出了另一种风貌,他喝茶,而吴坤爱酒,看上去他仿佛比吴坤要嫩得多。他羞涩,有时还不免口吃,这也是家族的印记,杭家的男人,几乎都有些口吃。他治学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货、艺文、农家、杂艺类,对这个领域,许多人闻所未闻,纯属冷门。吴坤开玩笑说,他以为像得茶这样出身的人,应该去修国际共运史呢。得茶说:“从逻辑上推理,我去修食货也和出身有关啊。我们家可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产的还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准备研究陆羽,他那部《茶经》,不是在湖州写的吗?”这一说吴坤也乐了,回答说:“照你那么说,我正准备研究秦桧,也和祖上有关少?我们家祖上可没有当奸臣的啊!”

得茶为了表达自己那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吴坤带回家里,吃了一顿饭,知道他对酒的兴趣比对茶更浓,特意请奶奶去买了绍兴老酒。宴毕,又把他带到后院的那间小屋子,门媚上刻着的那四个字让吴坤停住了脚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你还坐禅啊?”他笑指着门媚上写着的“花木深房”那四个字问得茶。其实这里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再无通幽之感了。得茶笑笑说那是曾祖父手里的事情,属于文物,所以才让它留着的呢。现在这里是他的小书房兼卧室。

吴坤在那间禅房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暗暗吃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可以体现抗得茶的个性,而在学校里看到的那些却只是杭得茶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只有在这里,杭得茶才会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他让他看挂在墙上的《琴泉图》,他曾祖父用过的卧龙肝石,他的日本亲戚在六十年前送给他们杭家的砸成两爿后又重新铜好的天目盏,那尊放在案头的年代悠久来历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儿陆鸿渐,还有那把有神奇传说的曼生壶。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并不让吴坤觉得有多起眼,但一经得茶解释就不一般了。吴坤更感兴趣的还是挂在墙上的两张大图,一张写着“唐陆羽茶器”,另一张写着“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两张画画的都是古代的茶器。吴坤的视野就被第一张画上第一幅图——一只风炉吸引住了。

风炉画得蛮大,三足两耳,风炉旁竖写着四行字:伊公羹,陆氏茶;坎上翼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吴坤指着那最后一行问:“圣唐灭胡明年,应该是764年吧?”

“正是那一年。陆羽是安史之乱时从湖北天门流落到江南的,这只茶风炉大概就是纪念平叛胜利所铸的吧。”

“可见陆羽号称处士,也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人。”

他见得茶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又指着那第一行字说:“我不懂茶学,瞎讲,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拿伊公羹和陆氏茶来平起平坐,说明陆羽,其实是有伊尹之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