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吴坤研究宋史,到抗金那一段,学问反着做,不从岳飞处下手,却从秦桧这个人物来解剖,得茶原来是很佩服的。他说这就从一种乡愿式的非学术态度中解放出来,以历史主义的严肃态度进人史实了。吴坤所以要把秦桧从道德层面的声讨中剥离出来,摆到南宋初年的大时代背景下深究其行动的社会动因,得茶也是极为赞赏的。个人品行与大时代间的关系,他们过去也时有争论。他们私下里讨论的东西,和吴坤发表在杂志上的不少论文,往往大相径庭。渐渐地,得茶就以为吴坤起码在学问上是心口不一的了。所以他现在即便长叹一声,得茶也不怎么当真。他只是劝他别忙着革命,连结婚都忘记了。吴坤正要走,听了此言,开玩笑似地说:“你看你,白夜已经回湖州了,你比我们还急呢。”得茶听了,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果然,吴坤搬走之后,就听得到他的惊天动地的响声,静坐啊,点名啊,通报啊,致电啊,果然,婚也顾不上“结”了,人也见不着踪影了。“文化革命”工作组进驻院校之后,运动有人领导,吴坤他们一行人就显得犹如另类,仿佛无政府主义者一般的了。个把月过去,朝今夕改,工作组突然又被撤回去了,说是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吴坤这一派大获全胜,廉廉洒洒杀了回来,在学校里冲杀了一阵,又搬出去和别的造反派联合造反。这其间他倒是回来过一次。这一次得茶再劝他冷静一些,他就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了。他说:“我本来还想劝你和我一起干呢,没想你到底还是采取保守主义立场。”
“你没说我保皇派,算是客气了吧。”得茶笑笑说,他还是不愿意因为观点问题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吴坤也笑了,说:“因为单纯轻信而受蒙蔽,历史上不乏其人。”
“这话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说给你听的吗?”得茶说。两个青年人,仿佛半开玩笑,其实是越来越当真的了。
吴坤愣了一下,突然神色一变,笑了起来,从口袋中取出一封信说:“好了好了,暂时休战,给你。”
得茶打开一看,却是当年徽商开茶庄时的茶票,这可是宝贝,坊间已见不着这些东西了。得茶大为高兴,一边小心地对着天光看品相,一边笑着说:“你还没忘记为那个未来的博物馆收集实物啊,这可都是四旧。”
“家里人一从安徽寄来,我就立刻转给你。放在我手里,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它破掉了。”
得茶盯着那张茶票,爱不释手地看,他像是已经被这张茶票吸引似的忘记了他们刚才的争论,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两个智商相评,且都是生性敏感之人,在这方面,得茶一点也不比吴坤逊色。只是得茶常常内化为理解,而吴坤则往往外化为多疑,又往往不能控制他的多疑,你从他的脸上总能看到那猜疑的蛛丝马迹。正因为如此,得茶不相信吴坤和得放他们一样不假思索就一头扎进运动。恰恰相反,吴坤在许多方面甚至比他更为深思熟虑,难道他真的以为在1966年的夏天之前,中国已经有了一个足以颠覆党中央毛主席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吗?
见他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要走,得茶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相夹,白夜仰着脖子在玻璃后面向他们微笑。他吸了口气,说:“物归原主,拿去。”
这一次吴坤没有像上次那样随意,他英气焕发的脸灰暗下去,接过相夹说:“到现在还没把事情办了,倒把白夜给气走了,真是罪该万死。”
“跑一趟接回来就是了嘛,别再耽误了,自己的事情也是事情,何况还是终身大事。”这话把吴坤说感动了,相片夹重新放到桌上,回答说:“我是真走不开,特别是现在,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事情,大家眼睛都瞪着我。你别看我在你这里不算个什么,我在他们那里就是一个精神支柱,说实话,我哪怕想隐退,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说我就是去了湖州,白夜也未必肯跟我来,她生我的气。这些大我打了多少电话她也不理我。你别看她笑得那么甜,她骨子里就是不肯妥协,我有时候真是觉得自己迷上了一个反革命。这样吧,你就帮我跑一趟,她一个人在湖州我实在不放心。拜托了。”
得茶连连摇手,他可没想到吴坤会来这一招,他心里一惊,口吃起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地拒绝着,他说他的新娘子应该让他自己来安排,吴坤却一边看表一边作揖一边强调地说:“拜托拜托,如果连你我也靠不住,我还靠谁去!”
得茶说:“真是岂有此理,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吴坤摊开手说:“拿来,茶票!”得茶一愣,吴坤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帮帮忙吧。也不是我真没有时间,问题是她现在生我的气,我去了反而带不回来,这个女人,我看出来了,对你倒还算客气,哎,帮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