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9页)

他的一向自信的大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这是哥哥杭得茶没有看见过的被嫌弃的人的深刻的恐惧。

杭得放与杭得茶,犹如白堤与苏堤,是杭氏家族中的“湖上双壁”。这位杭州重点中学的高一男生,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而言,都可与他的堂哥杭得茶相映生辉。杭得茶,杭得放,一个烈士子弟,一个学者后裔;一个大学毕业留校,一个初中毕业保送;一个前途无量,一个后生可畏。这个年方十七的杭家后人,雄心勃勃,目标明确,在内心世界与众不同的同时,外表也长得与众不同。他的容颜是吸收了父母身上的优点的:一个抗汉般的大额头与一双黄蕉风热带丛林中马来人种特有的深陷的大眼睛。他的鼻梁却是承继了奶奶叶子的——日本女人特有的那种秀气挺拔的、略带些鹰爪形的鼻梁。他的脖颈和脊梁也和他的鼻梁一样挺拔,眉心奇特的一病使他走到哪里都众目腹膜。他长得并不高大,在瘦削略高的杭家人中,他只能算是个中等个子,但看上去他甚至比那个酷似爷爷嘉和的得茶还要高。得茶虽然才二十几岁,可是他的背却已经略略地弯下来了。得放不一样,他从来就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他走到哪里,就把他的声音和形象带到哪里。他走后,人们就会相互打听:这孩子是谁?长大后可不得了!

在学习兴趣上,得放和他的哥哥一样,更喜欢文史哲。也许受着父亲杭汉的影响,得放也热爱自然与生物。他还正处在少年跨向青年的门槛上,但他那不得了的架势已显端倪。在这个年龄段上,他已经熟读了《可爱的中国》、《钢铁战士》、《星火燎原》、《牛虹》、《斯巴达克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文学作品,还不止一遍地看过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保尔·柯察金》。强烈的成就欲和教育所带来的革命欲搭配在一起,把他培育成六十年代中期的典型的中学生。

高一第一次活动课上,他走上讲台,高声地朗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第二天,全年级的女生中就传开了一个消息,学校诞生了一个保尔·柯察金式的人物。得放不动声色地听到了这一传闻,继续不动声色地回到家中,锁上卧室之门,便在镜子前摆出种种角度,越看自己越像保尔·柯察金。再继续往镜中人看,竟然又被他看出了《牛虹》中的亚瑟,《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伏契克以及《斯巴达克思》中的斯巴达克思……如果他继续那么把自己凝视下去,谁知还会不会把自己看成一个青年马克思。幸亏他终于不能再在镜前自恃,一个跟头翻到了床上,竖靖蜒打虎跳,直到门外的人听到屋里轰然一声——原来床被他生生地折腾塌方。他顶着一头灰尘从卧室中出来的时候,他的爷爷嘉平有些不认识他了:他的孙子有一种电影里要上刑场的仁人志士的伟大庄严的表情。

杭得放一直住在爷爷那宽敞的院子中,由会画画的华侨奶奶、骄傲的黄娜哺育成长。父亲本来就住在郊外云栖茶科所,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后来又出了国,两年多没见人影了。母亲黄蕉风和婆婆一起住羊坝头。她这个人心宽体胖,无心无事,儿女像朋友一般地对待,想起来了看一看,有时候一个星期也不照个面,所以得放不觉得母亲是可以谈心的对象。他和爷爷奶奶倒是能说上一些什么的,但华侨奶奶比较资产阶级,得放便只和她谈生活和学业,不和她谈思想。后来奶奶出国去了,他连生活和学业也无须再与人谈,只与爷爷谈谈思想便可。在家族中,少年得放目前崇拜的对象也只有两个——他的爷爷杭嘉平、他的堂哥杭得茶。

高中才上了一个星期的课,杭得放就已经看清了形势,摸清了底牌:一个班的位使者中,被重点培养的对象亦不过三人。其一为一高干子弟,其二为一工人子弟,其三便是他杭得放。之所以如此排坐次,并非他杭得放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少年杭得放,聪明过人,心高气做,但头脑清醒。他明白,论真才实学,他是当仁不让可以排第一的,可是论出身,他能排上第三也就相当不错了。

他曾经像一个大男人一样地分析过自己:是的,他有一个民主党派政协委员的爷爷,一个具有全部日本血统的家庭妇女奶奶和一个具有一半日本血统的茶学专家父亲,还有一个华侨画家的继奶奶以及一个教师母亲。说句夸张一点的话,他的家就够得上组织一个联合国了。当然,还有另一种成分的排列法,比如太爷爷是一名辛亥革命老人,爷爷是一位爱国人士,父亲是一名抗日英雄,母亲是一个归国华侨,旁及大家族,又有革命烈士数人。但是,和那排第一的女高干子弟董渡江和排第二的工人子弟孙华正相比,他不得不感到心虚,不得不显出底气不足。他那颗敏感的心灵,总弥漫着一层说不出来的危机的阴影。尽管从小学到高中,每到关键时刻,他都没有落下。挂红领巾、当大队长、升重点中学。但人团,他小小年纪,就有危如累卵之感。他能从人们的信任的目光之中,发现某一种尚未言说出来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