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6页)

死了!杭得放想,他有一点茫然,有一点惋惜。他没有亲自经历这样的场面,却让赵争争经历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赵争争反复强调革命是暴烈的行动。他想起了这段话的出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想,可惜现在是没有地主的牙床了,否则他也是一定要上去打一打滚的。

迎霜却被这暴烈的革命行动吓傻了。得放怎么给她背毛主席语录都不行。她只是一个劲地磕巴着牙齿说:“回家,回家,回家……”杭得放想,抱着这么一个大茶炊,怎么回家啊。他想把这修正主义的破玩意儿扔掉拉倒。谁知迎霜就像杀猪一样地尖叫起来。得放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好先回爷爷家,把茶炊扔了,随便拿几件换洗的内衣裤,再送妹妹去羊坝头——嗅——不是,是送妹妹到硬骨头巷去。

进家门还真是费了一些工夫,整个大门都被大字报封住了,得放又不能扯了它们,就蹲在那里一点一点细心地剥,剥得像个门帘子,才掀开爬了进去,然后,再把那抱着茶炊的迎霜拖了进来。一进院子,他一把夺过那茶炊就往墙角扔去,边扔边说:“这下回了家,你该扔了这修正主义的破玩意儿了吧。”

只听迎霜一声尖叫就朝墙角冲去,她叫了一声爷爷,得放这才看见月光下墙角边靠着的四个身影,再定睛一看,指着方越就叫:“你,你这个右派分子,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

从前方越回羊坝头,也是常见到得放的。他不像得茶,对他总有些心不在焉,但总算还客气,一声越叔还是叫的,他想不到得放会对他这样说话,一时心如刀割,条件反射一样,身体一弹,南慑着:“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嘉平一把拉住方越的手,说:“我还没扫地出门呢,这还是我的家!”

杭汉也忍不住了,说:“得放,得放,你给我住嘴!”

杭得放看见父亲,突然大爆发,跺着脚轻声咆哮:“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都是你们”下面的内容实在太多,只好省略了,黑夜里这压抑的愤怒的控诉声,就在这刚刚被荡涤过的院子里回荡。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沉寂。好一会儿,方越说:“我,我,我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杭嘉和这时说话了:“一口茶总要喝的。”然后才对得放说:“你把屋门的大字报给我们处理掉,我们要进去。”

“一千个做不到!一万个做不到!”杭得放庄严地宣告。

“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不去!”

突然,杭嘉和拎起那桶放金鱼的水,“晦”的一声,夹头夹脑泼到了杭得放的脸上。然后,他伸开那个只有半截的小手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去、不、去!”

被一盆凉水浇得一个透心凉的杭得放,突然心里有一种焦灼后的妥帖感。星光下水珠成串地隔着眼帘往下落,看上去仿佛眼前的那四个影子都在流泪。就那么呆若木鸡般地怔了一会儿,得放顺从地去扯那些大字报了,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封着的门,说:“一好了。”然而大家都没有回答他,都没有进去,都沉默地盯着他。现在是他慑慌了,他说:“明天人家问,就说是我拿东西打开的。”

影子们依旧盯着他,不说一句话。得放开始觉得自己的脸上麻麻的,有热水在流。这种伤心的感觉已经久违,且不合时宜。他被自己的乱作一团的爱恨交加的感情扯裂着,又为自己而感到耻辱。他硬咽着,说:“我走了……”转身就推开了大门,大字报门帘就一阵风似的被这少年带出的力气推出好远。院子里的影子们依旧一声不响——发生的一切令人心碎,还会发生什么又不知道迎霜突然尖声哭叫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爷爷……”

大人们又拎起心来,问:谁死了,谁被这茶炊砸死了?什么?是陈老师?谁是女中的陈老师?

嘉和突然就眼前一阵发黑,朝天上看,星星饼里啪啦冒着火星直往下掉。他颤抖着嘴唇,半天也没有把陈揖怀三个字吐出来,就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