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7页)

仅仅是下意识倒也就罢了,但运动可不是靠下意识可以发动起来的,运动需要上意识。上意识一蹿上来,那年轻女人就一刀扎下去,把黄蕉风的脑袋剪成了一个正在挖坑种地的大寨梯田。经过一段时间的运动教育,她已经把黄从生活枝节问题上升到无产阶级政权的高度上来了。她大吼一声:“黄蕉风你这个钻进社会主义阵营的蛀虫,你这个资产阶级的娇太太,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想破坏中国社会主义的茶叶事业!”

黄蕉风,自从八月间被糊里糊涂关进牛棚之后,再也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世界。她从来就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人,在家里被丈夫和公婆宠着,在单位里被领导同事宽容着,她完全就不能适应这样一种使人惊惧的生活。在此期间,伯父嘉和与女儿迎霜来看过她几次,但她已经被惊惧击垮。她翻来覆去地只会说一句话:“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杭汉此时其实已经回到了杭州,但夫妻还没有见上面,他就被单位里的人弄到牛棚里面去了。他也是悄悄写了便条叫迎霜带来的,便条上只有一句话:蕉风,要活下去。可是蕉风看着字条就大哭起来,说:“我活不下去了啊,我活不下去了啊……”

嘉和几乎是杭家上两代人中唯一还没有被冲击到的人了,也唯有他还有点行动自由。他只好翻来覆去劝慰她,不要担心,事情总能说清楚的;不要害怕,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吃得下饭,尽量睡好觉,等着一家人团圆。蕉风泪眼模糊地问,全家人什么时候能团圆啊?嘉和一时就回答不出来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快了,快了。黄蕉风就又问了一句:“十月一号总能够回家了吧。”公公就说:“那是一定的了。”蕉风这才不哭了,对迎霜说:“跟你哥哥说,让他来看我。他又没进牛棚,他又不考试了,他怎么就不来看我呢?”迎霜看看大爷爷,见大爷爷拿那只断指朝她微微摇动,她就哭了,说:“他革命着呢,特别忙呢,让我带口信来,要你好好地在这里呆着,他忙过了这一阵就来看你。”蕉风这才心里好受一些,又说:“你跟你哥哥说,再不来看我,十月一号就到了,我就出来了。见了他,我可就不理他了,看他害不害怕?”

迎霜看看头发乱如女国的妈妈又要哭,虽然见着出国归来的杭汉时,也曾想“脱离父女关系”,但她最终没有在哥哥那张脱离关系的声明L签字。哥哥早就不认我们杭家人了,妈妈还不知道,妈妈多么笨啊。回来的路上,她对大爷爷说:“不管人家说妈妈怎么样,我都不和妈妈断绝关系。”嘉和伸出那个断指,对迎霜说:“好孩子,我用这个手指头跟你拉钩。”大爷爷的断指在杭州城里,是革命传统教育的一个著名故事,所以迎霜知道用断指拉钩的意义。他们就那么钩着手指回到家里,却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蕉风。

黄蕉风被伯父安慰了几句,立刻就又分不出里外了。她算了算日子,到十月一日,还有半个多月,难熬啊,就拿出丈夫的字条哭。那女大学生进来了,蕉风看了她就害怕。她本来也不必失措成这样,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就把那字条塞进了嘴里。那年轻女人这时一阵尖叫:反革命,销毁罪证!立刻就冲进来几个人,掰嘴的掰嘴,掰手的掰手。一声声喊:“吐出来,吐出来!”

黄蕉风,此刻已经被肉体革命惊吓得失去思维,她本可以吐出来,结果她却咽了下去。看来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有两种人的。有一种人怎么打都在皮肤上,进不了心,有的人不能挨一下,挨一下就和挨一万下挨一辈子一样了。黄蕉风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

她为什么如此惊慌,难道不是心里有鬼?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扎着手绢儿养着长辫儿在社会主义的朗朗晴空下扭动你那资产阶级的腰肢,你现在怎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为什么要吃进肚子里?女大学生真正认为黄蕉风是在破坏社会主义的茶叶事业的了。她就又大吼一声道:“老实交代,和谁搞反革命串联?”

黄蕉风只会摇头,说不出话来。女大学生很生气,又拍桌子喊:“要不要我拿出证据来?”

黄蕉风还是只会摇头。女大学生一声怒吼:“茶叶愈采愈发,是不是你说的!”

黄蕉风稍微清醒了一下,说:“不是我说的,是庄晚芳先生说的!”

“庄晚芳这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会儿农大正有人盯着他呢。你不要说别人,你只说你自己的。是不是你支持‘愈采愈发’?老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