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7页)

那一日,年近六旬的嘉和也随着年轻人上得山中。陪他一起上山的还有孙子得茶。得茶此时还正上中学,并未真正见识过茶叶的生产过程,见了这满山的人,倒也气势浩荡。只是从未采过茶,一味地用手持下就是。倒是那嘉和见了不忍,说:“哪有这样采龙井茶的。采龙井早有定论,得用指甲,不能用手指,快快地抱采,这才不会使鲜叶发热,损害叶质。”

得茶试了试,那些老叶子,哪里是可以用指甲掐下来的,生在枝上,金枝铁叶一般的呢。得茶就叫道:“爷爷,你那些古人的指甲,怕不是老鹰爪子变的吧,我怎么就掐不下来呢?”

嘉和看了看孙子,想跟他说,这哪里还是茶叶!这哪里还是采茶叶的时候!吃茶叶饭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茶树是个“时辰宝”,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虽说中国地大,茶叶采摘时期各各不同。海南岛可采十个月,江南亦可采七八个月,即使长江以北茶区,也可采五六个月的。但也从未听说过可以在冬天里采茶,且采得片甲不留。

采茶是科学。老祖宗陆羽早就在《茶经·三之造》中有言:~是茶叶择土而采:长在肥地中的茶,新梢四五寸时便可采摘了;长在草木丛中的细弱之茶,须待其生出那四五枝的,选着那秀长挺拔的,也可采摘。二是茶叶择无而采:下雨天不采,晴天有云不采,在天气晴朗有露的早晨才可采摘。这些当然是茶圣的上上之说,一般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但弄到茶叶需推着磨盘方能碾碎了,这也是千古未闻之事。

杭嘉和见着那工农兵学商们稀里哗啦地推着磨,心里实在难受,别人那里不便说,就跑到一头雾水正在修理摘茶机的杭汉面前,说:“汉儿,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杭汉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倒不是采茶,却是在单位院子里炼钢铁。此时见着嘉和连平日里的礼数都记不起来了,只是蹲着,喉咙哑得发不出声来,问:“伯父有什么事?”

嘉和蹲了下来,看着汉儿那发红的眼睛,发木的眼珠,想说的话咽了进去,却换了另一句:“你们打算亩产报多少?”

“起码干茶得在五百斤以上吧。”杭汉说。

嘉和听了,也没有吓一跳,反正现在到处都在放卫星,无论报出怎样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也不会让人大惊小怪了。嘉和不解的是杭汉说这番话时的那种麻木不仁的口气,好像他真的认为一亩茶园能产出五百斤干茶来一样。嘉和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了话:“去年组织我们这批人下乡去考察全国茶园的现状,说是有二十五万公顷老茶园得重种、补缺或台刘。”

杭汉仿佛根本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木愣愣地看着伯父,只是说:“要是能修好这台机器,手工换了机械化,这些茶叶采起来就省力多了。”

嘉和知道他的这番话是白说了——他想说的是不应该采,但杭汉却说的是怎么样才能采得更多更省力。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尖锐的对立。但嘉和不会像他的弟弟那样不管不顾地就把话说出来。回到山间,那黑夜里满山的呐喊,满山的火炬,使他突然想起了北宋诗人梅尧臣的一段话,不由感慨万千地轻吟而出,所幸一旁的工农兵学商没一个听得懂,不料这句诗却让弟弟嘉平当作意见提上去了。

你当这是一句什么文言,却原来是梅尧臣《南有嘉茗赋》中的名句:当此时也,女废蚕织,男废农耕,夜不得息,昼不得停……嘉和念这段话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为这样做对茶树不好罢了。但一经嘉平认可,整理成文字,政协会上放了一炮之后,事情就闹大了。梅尧臣的这首同情劳动人民的文字,也可以作为对封建朝廷的抗议,古为今用到这里来,不是把我们新中国的天下当作封建社会来攻击吗?嘉平险成右派。只是时光已经过去了两年,右派已经变成了右倾。

事后嘉平觉得自己的确是幼稚了。他说那些话,提那些意见于什么,谁不知道大跃进是怎么一回事儿。全国上下一起说假话,那就不是纠正哪一句假话的问题了。

可是,这种局面还会延续多久呢?妻子黄娜对此已经失去了信心,她现在念念不忘的就是出国。嘉平却还是想看一看。他不能想像离开了这个充满斗争的舞台会怎么样。他深陷在中国,不想拔出去。

黄娜也想动员女儿黄蕉风出去。但黄蕉风天性软弱,嫁鸡随鸡嫁鸡随狗,丈夫不走,她也就不走。她也知道妈妈和父亲有矛盾,但究竟怎么回事,她是没头脑管的。有一次她还听到他们对话。她听到嘉平长叹一声,道:“黄娜哪,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得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