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7页)

黄蕉风正在翻一本电影杂志,听着他们说闲话,就又插嘴:“那不是太好笑了,没什么可以争的,还争个热火朝大干什么?我们学校老师,也拿这愈采愈发分成两派呢。”

“有些话,在马里说得,在这里说不得。”嘉和突然说。

杭汉没有大听懂他的意思,抬起头来,看了伯父一眼,突然明白了——伯父是不赞成这时候提出这个理论的,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愈采愈发派。可是他从来也不把话说透,只让人家去领会。父亲比伯父性急,说:“发现了原子能的科学家好不好?可是美国人拿去造原子弹了。愈采愈发本来只是个学术问题,可是人家要用来脱茶叶裤子了,那就不好了嘛。”

“那不是科学的罪过,是利用科学的人的罪过,这是两个概念,不能接和在一起的。”杭汉激烈地反抗父亲的反科学观念。他希望得到伯父的支持,但这一次他失望了。伯父说:“科学是什么?就真理本身是不是真理是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讲也是一个真理问题。围棋这个东西好不好?好!符不符合科学?符合!那么我为什么对日本人说我不会下围棋?我为什么斩了手指头也不肯下围棋?是我不科学吗?”

杭汉听得瞠目结舌。嘉和从来也不愿意在人前提他斗小掘一事。解放后一开始不少单位学校还叫他去作报告,都让他给挡了。天长日久,人们记得这故事,倒把故事的主角渐渐淡忘,没想到伯父今天却把它提了出来。这说明他们之间所谈的并不是一个学术问题,伯父是在和他说做人,也是在以某一种形式向他的兄弟表示他的立场。

黄蕉风听不懂男人们之间的这一番话。说起来她很小就开始跟着杭汉进人茶界了。但她是茶人们的宠儿,吴觉农先生亲自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呢。她天真、厚道,天资比她的母亲要差一截,生就不是一个读书人。黄娜曾经为此长叹过一声道:“到底还是像她那个没出息的父亲。”那是说的蕉风的生身父亲。

然而杭汉却喜欢这个傻乎乎的胖妹妹。他们杭家出的人精儿太多了,尤其是女中人精太多了,这就太费杭汉的心思。杭汉喜欢和这个不用他花脑筋去琢磨的姑娘说话。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最好的休息。

从十二岁以后,黄蕉风就在宠爱中成长起来了。宠爱的结果是她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木乎乎的不爱动脑筋的爱吃零食的年轻小媳妇儿。不到二十岁她就和杭汉结了婚,结婚之后她就更不爱动脑筋了。所幸杭汉给她找了一份在实验室工作的清闲活儿。她不愁吃不愁穿,二十岁刚过,她轻轻松松地生下了一对儿女。她的下巴因为发胖兜了出来,杭州人看了都说这女人好福气。实验室里放着一些大瓶子,瓶子里面浸泡着一些茶叶标本。有从云南来的大叶种,也有本地的小叶种。蕉风一天到晚对着它们,也没有觉得厌烦。她和丈夫住在婆婆也就是伯父家里,他们的一双儿女有上辈扶养,所以她没有一般女人的辛劳,这就是她之所以有时间养着一头长发的原因。

丈夫去非洲后,有一段时间她也觉得寂寞,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了。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她开始了茶叶的标本整理。干这一行她可完全没有工作的观念,她是把它作为打发业余时间来做的。但是这件事情得到了伯父的大力支持。伯父看着她在那个标本簿上贴的茶叶,哺哺自语说:“好!好!”又叫来叶子一起看,说:“叶子,你看我们蕉风,汉儿不在身边,她倒反而有那么多想头了。”

叶子和蕉风,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对婆媳了。叶子内向勤劳,蕉风憨厚懒散,两人一对,那才叫和谐。蕉风啊,真正是下巴兜兜的福相啊,她怎么熬得过眼下这样的日子,一个这样的下午就能让她去死!也就是说,当实验架哗啦一声倒下,那些大叶种小叶种标本和着玻璃碴子一起砸在她的脸上的时候,黄蕉风就已经死定了。

所有的人都不能猜透蕉风为什么会跳井自杀。那天早晨.几个红卫兵还在井边盯着她,罚她跳忠字舞来着。她胖乎乎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丑陋,那么不堪入目,那么引人发笑。小将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她倒是哭了,眼泪把昨天下午砸的满头血又冲了下来。所以她的眼泪是红色的,挂在脸上,活像一个跳梁小丑。后来她就不见了。再出现时已经是井底的一具更胖更难看的尸体。大家都很惊讶,都说,红卫兵小将没把她怎么着啊。你看,虽然剪了头发,但还没来得及游街啊!也没给她挂牌子,也没给她坐喷气式,也没拿皮带抽她。再说她自身也没什么大问题啊。他们只是说了她公公是右倾分子,她丈夫有日本特务的可能-一听清楚了,是可能;她自己有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嫌疑——是嫌疑啊,这种时候,这种运动,谁不得摊上一个嫌疑?她凭什么畏罪自杀!凭什么转移斗争大方向!凭什么扰乱阶级斗争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