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6页)

丽松姨妈走进餐厅用午餐时,“小家伙”才按照习惯,走过去把脑门伸给她亲一下,仅此而已。

平时谁要同她说话,就派个仆人去叫她,她若是不在,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想到她,更不会担心地问起来:“咦,今天早晨,我怎么还没见到丽松呢?”

她在家中毫无地位,她这种人,就是连亲人也一直感到很陌生,仿佛尚未经勘探,死了也不会给家里留下空虚和缺憾。她这种人枉生一世,既不能进入生活,入世随俗,也不能赢得在周围生活的人的爱心。

称她“丽松姨妈”时,这几个字在任何人的思想里,也不会唤起丝毫感情,就跟讲“咖啡壶”或者“糖罐子”一样平常。

她走路总是小碎步,无声无息,从不触碰任何物品,仿佛赋予物品以绝无反响的特性。她的双手像是棉絮做的,无论触摸什么东西,都是那么轻轻的,软软的。

她是七月中旬到的,听说这件婚事特别激动,带来了一大堆礼品,但是人微物轻,别人几乎视若未见。

她到达的次日,别人就不再注意她的存在了。

然而,她内心却无比激动,眼睛总盯着这对未婚夫妇。她亲手给新娘做贴身衣物,独自关在无人来看她的房间里,好像一个普通的裁缝,干得十分起劲,十分精心,投入了极大的热忱。

她不时把亲手锁了边的手帕、绣了编号的餐巾拿给男爵夫人看,问道:“你看这样行吗,阿黛莱德?”而男爵夫人随意看一眼,回答说:“我可怜的丽松,你可别费这个心啦!”

七月底的一天,白昼暑气熏蒸,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夜色清朗而温煦。这种夜色恰能乱人心曲,撩人情怀,令人百感丛生,心潮澎湃,仿佛唤醒心灵中全部隐秘的诗情。田野温馨的气息进入宁静的客厅。在罩灯投在桌上的亮圈里,男爵夫人正在无精打采地打牌。丽松姨妈坐在他们身边织东西,而一对青年人则倚在敞着的窗口,观赏洒满清辉的庭院。

菩提树和梧桐将影子播在大片草坪上,草坪泛白而亮晶晶的,一直延展到黑糊糊的灌木林。

夜色如此柔媚,草木树林月光朦胧,雅娜经不住这种魅力的吸引,回身对父母说:“好爸爸,我们要到楼前的草坪上散散步去。”

男爵眼睛没有离开牌回答说:“去吧,孩子们。”说罢仍继续打牌。

两个年轻人出了楼,开始漫步,在大片明亮的草坪上一直走到后面的灌木林。

时间渐晚,他们还不想回来。

男爵夫人疲倦了,想上楼回房歇息,她说:“应当把那对恋人叫回来了。”

男爵朝明亮的大庭院望了一眼,看见那对俪影还在月下游荡,于是说道:

“随他们便吧,外边的月色多美好!丽松会等着他们的,对不对呀,丽松?”

老小姐抬起神色不安的眼睛,怯声怯气地回答说:“当然,我要等着他们。”

由于持续一天的高温,男爵也感到困乏,他扶起夫人,说道:“我也要歇息了。”

于是,他搀着夫人走了。

这时,丽松姨妈也站起来,把刚开始的活计,毛线和长针搭在椅子扶手上,她走到窗口,扶住窗栏,观赏明媚的夜色。

那对未婚夫妻在草坪上走个没完,从灌木林到楼前台阶,又从楼前台阶到灌木林。他们紧紧握着手,谁也不讲话,仿佛脱离了形骸,同大地散发的有形的诗意交合融会了。

雅娜猛然望见窗口由灯光映现的老小姐的身影,她说道:

“咦,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子爵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随口应道:

“是啊,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说罢,他们继续幻想,继续漫步,继续沉浸在热恋中。

不过,夜露打湿了草坪,凉气袭人,他们微微打了个寒战。

“咱们回去吧。”雅娜说道。

于是,二人回到楼内,走进客厅,只见丽松姨妈重又打起毛线,低头做活,纤细的手指略微发抖,仿佛太累了。

雅娜走到近前,说了一句:

“姨妈,该去睡觉了。”

老小姐扭过头去,眼圈发红,好像流过泪,不过,这对恋人丝毫没有留意。然而,年轻人忽然发现姑娘秀丽的鞋全打湿了,不免担心,深情地问道:

“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也没觉得冷吗?”

姨妈的手指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活计从手中滑落,线团在地板上滚出去很远。她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失声呜呜地哭起来。

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愣住,惊愕地看着她。雅娜慌了神儿,一下子跪到地上,一再追问:

“丽松姨妈,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可怜的女人伤心得浑身抽搐,还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答道,“是因为他刚才问你……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一点也没觉得冷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对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