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6页)

这时,于连把双手搭到妻子的肩膀上,突如其来地给了她一个深情的长吻。这样深情的长吻,她还从未接受过,它仿佛深入进来,透进她的脉管和骨髓里,在她身上引起一种神秘莫测的战栗。于是,她用双臂拼力推开于连,而自己也险些仰身跌倒。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结结巴巴地说。

于连没有应声,只是抓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放。

他们一直走回家,谁也没有再讲话。下午晚半晌过得很慢。

黄昏时分,大家才入席。

一反诺曼底人的风俗习惯,这次喜宴既简单,持续时间又短。宾客显得有点拘谨,只有两位神甫、乡长和四名应邀证婚的庄户活跃一些,表现出喜宴上所应有的粗俗的快乐情绪。

欢笑声仿佛止息,要沉闷下来,而乡长一句话又把大家逗乐了。当时大约九点钟,要去喝咖啡了。外面,在前院的苹果树下,乡村舞会已经开始,从敞着的窗口能望见跳舞的整个场面。挂在树枝上的彩灯,给树叶涂上青灰色的光泽。男男女女的乡民围成舞圈,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吼着粗犷的舞曲,而伴奏的两把小提琴和一支单簧管,声音显得微弱。三名乐手站在厨房用的大案桌上。农户喧嚷的歌声,有时完全淹没了乐器的声音。细弱的音乐被放肆的歌喉撕碎,那支离破碎的音符,仿佛一片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

一圈火炬照亮了两只大酒桶,任凭贺客们畅饮。两名女仆不停地在一只小木桶里洗碗和杯子,拿出来水淋淋的,就在酒桶的水龙头下接红色的葡萄酒,或者金黄色的纯苹果酒。跳舞感到口渴的人、安安稳稳的老人、满头大汗的姑娘们,都迫不及待,纷纷伸长手臂,随便抓住一样盛了酒的器皿,再仰起头来,把自己爱喝的饮料,咕嘟咕嘟倒进喉咙里。

一张桌上摆着面包、黄油、奶酪和香肠。每人都不时过来塞一口。坐在客厅里的那些闷得发慌的贵宾,望着树丛彩灯下狂欢的热闹场面,也都跃跃欲上,要去跳跳舞,接着大肚酒桶痛饮,吃一片涂黄油的面包和一个生葱头。

乡长用餐刀敲着音乐的节拍,高声说道:

“好家伙!真热闹,就像假拿石的喜筵。”

大家听了不禁窃笑。比科神甫是政权的天敌,他驳斥一句:

“您是想说迦拿的喜筵:据《圣经·新约全书》记载,迦拿的地方有人娶亲设宴,耶稣和门徒应邀赴宴,酒已喝完。耶稣吩咐往六口石缸里倒满水,取出来变成好酒,这是耶稣第一次显灵。乡长把迦拿误说成假拿石了吧。”

乡长不吃他那一套:

“不,神甫先生,我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我说假拿石,就是假拿石。”

这时,大家起身去客厅。不久,他们又到欢乐的庶民堆里待了一阵,这才向主人告辞。

男爵夫妇仿佛小声争吵什么事。阿黛莱德夫人越发喘得厉害,她似乎正拒绝丈夫的要求,最后几乎提高嗓门说:

“不行,朋友,我干不了。这种事,让我怎么说呢!”

男爵无奈,突然丢下妻子,走到雅娜跟前:

“孩子,跟我出去走走,好吗?”

雅娜十分激动,回答说:

“随你便了,爸爸。”

于是,父女一道出去了。

他们一走到朝海一侧的门前,就感到飕飕的凉风袭来,这种夏季的凉风已有秋意了。

乌云在天空中奔驰,星光时隐时现。

男爵把女儿的胳臂紧紧压在胸口,同时深情地爱抚她的手。父女俩走了片刻。男爵似乎心绪不宁,还犹豫不决,最后狠了狠心,说道:

“我的宝贝,这个角色,本来应当由你母亲担当,我来充当就勉为其难了。不过,既然你母亲执意不肯,我只得替代她。我不了解,你究竟懂得多少人生的事情。人生有些秘密,父母总是千方百计向子女隐瞒,尤其不让女儿知道。因为,女孩子应当保持心灵的纯洁,保持白璧无瑕,直到把她送入男人的怀抱为止。那个男人要为她造福,也要揭开罩在人生欢乐的奥秘上的轻纱。然而,女孩子若是一直未通人道,猛一看见隐藏在梦想后面显得粗暴的现实,就不免产生厌恶的情绪。女孩子在心灵上,甚至在肉体上受到伤害,就会拒绝顺从人类法律和自然法则赋予丈夫的绝对权利。我的心肝儿,我不能再对你多讲了。不过,千万记住这一点:你是完全属于你丈夫的。”

她究竟领悟了什么呢?她究竟猜测出几分呢?只见她浑身开始颤抖,仿佛有一种预感,一时被惨苦的忧伤压得喘不上气来。

父女俩往回走,刚到客厅门口,又惊骇止步,看到一个意外的场面。阿黛莱德夫人倒在于连的怀里痛哭流涕。她那哭泣,她那喧响的哭泣,好像受炼铁炉鼓风箱的吹动,同时从她鼻孔里、嘴里和眼睛里冒出来。她要把她的心肝儿、宝贝,她的掌上明珠托付给这个年轻人。而年轻人却不知所措,笨拙地托着倒在他手臂上的这位胖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