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纸牌进入这对年轻夫妇的生活领域。每天吃完午饭,于连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呷着科涅克白兰地,现在他能喝七八杯了,同时和妻子打几盘纸牌。然后,雅娜上楼回房间,挨着窗口坐下,听着风雨击打着玻璃窗,执意地绣着一条短裙的花边,疲倦了就抬起眼睛,眺望波浪滔滔的阴沉的大海,这样出神地凝望几分钟之后,便重新拿起活计。
况且舍此,她再也没其他事情可干了。于连接管了主持家事的整个大权,以便充分满足他施展威风和实行节俭的渴望。他吝啬到了残忍的地步,从不赏给下人一文酒钱,严格限制他们的饭量,就连雅娜回到白杨田庄之后,向面包房定做的每天早晨送货上门的一块诺曼底小蛋糕,他也为了节省这笔花费而取消,规定她只能吃烤面包片。
雅娜没说什么,以避免夫妻间解释、争论乃至争执,但是她丈夫每一次吝啬的表现,她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痛苦,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卑劣,而她生长的家庭里,从来不把钱当一回事。她经常听母亲说:“钱这东西,就是为了花的。”而现在,于连却不厌其烦地对她说:“你就不能改一改习惯,别这样往外丢钱吗?”每回于连从工钱或账单上克扣下几文钱时,他就装进自己口袋里,还沾沾自喜地说:“积少成多嘛。”
有些日子,雅娜驰心旁骛,重又幻想起来。她不知不觉停下活计,双手绵软、眼神内敛,重温少女时编织的浪漫故事,神思出发去寻觅艳遇。不料,于连向老西蒙吩咐事的声音,陡然把她从美梦中拉出来,于是,她又拿起需要耐心的活计,心中暗道:“这一切,全结束了!”一滴眼泪滚落在她操针的手指上。
罗莎莉也变样了,从前她那么快活,嘴里总是哼唱,而现在,圆圆的脸蛋塌陷下去,失去了红润,有时就像蒙上一层尘土。
雅娜时常问她:“你有病了吗,我的孩子?”小使女总是回答说:“没有病,夫人。”她面颊涌上一层红晕,就慌忙退出去了。
罗莎莉也不像从前那样爱跑爱动了,现在她拖着脚步,走路十分吃力。她也不爱美了,无论走村串户的货郎向她兜售什么也是徒然,不管是绸带、胸衣,还是各种各样的香水,她都一概不买了。
偌大的邸宅,里面好像是空的,一片死气沉沉,门脸墙上留下一条条灰道子。
一月底下起雪来,只见远处海面灰蒙蒙的,垂压着从北方飘来的大块乌云,鹅毛大雪开始纷纷降落。一夜之间,整个原野都覆盖了,到了清晨,树木都披上了冰雪的新装。
于连穿上长筒靴,须发乱蓬蓬的,一副村野的模样,终日泡在灌木林中,躲在面向荒野的壕沟里,窥伺迁徙的候鸟。时而一声枪响,打破冰天雪地的寂静,惊飞的乌鸦,在树林上空成群地盘旋。
雅娜闷得发慌,有时下楼来到台阶上。眼前惨淡的雪地茫茫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隐隐回响着遥远的尘世的喧声。
继而,她再也听不见什么,唯闻远处波涛的轰鸣,以及冰霰纷纷降落的沙沙声。
漫天大雪飞扬,仿佛无休无止地降落,在地面上越积越厚。
一天阴惨惨的上午,雅娜守在房中,双脚举到炉前取暖,而日益变样的罗莎莉正慢腾腾地整理床铺,她忽然听见身后呻吟一声,没有回头便问道:
“你到底怎么样啦?”
小使女还像往常一样回答:
“没事儿,夫人。”
然而,她的声音听起来却嘶哑而微弱。雅娜随即想别的事情了,可是忽又发觉听不见这姑娘的动静了,便叫了一声:“罗莎莉!”仍然毫无动静。于是,她以为小使女悄悄出去了,便提高嗓门喊道:“罗莎莉!”又要伸出手摇铃,这时,就在她身边的一声哀吟,令她毛骨悚然,猛地站起来。
小使女脸色惨白,两眼发直,她席地而坐,两条腿叉开,背靠在床柱上。
雅娜忙冲过去,问道:
“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罗莎莉却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她那怔忡的目光死盯着女主人,同时气喘吁吁,就像撕肝裂胆一般痛苦。继而,她的后背突然往下滑,全身挺直,咬紧牙关,还发出一声惨叫。
这时,她那贴在叉着的腿的裙子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而且立刻从那里传出一种异样的声响,好似汩汩的水声,又像卡住喉咙的窒息,接着是拖长的一声猫叫,一种已经感到痛苦的细弱的啜泣,这正是婴儿出世的第一声痛苦的呼唤。
雅娜顿时明白了,她惊慌失措,跑到楼梯口喊叫:“于连!于连!”
于连在楼下答应:“什么事儿啊?”
雅娜急得说不出话来:“是……是罗莎莉,她……”
于连一步跨两级冲上楼来,闯进卧室,一伸手撩起姑娘的裙子,只见她赤裸的大腿中间,蠕动着一团皱巴巴、黏糊糊的血肉。姑娘边呻吟边抽搐,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