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马车行驶了两个来小时,到一座小砖房前面停下。小砖房坐落在大路旁,周围是一个果园,长着修剪成纺锤形的梨树。
果园四角各有一个棚架,披挂着金银花和铁线莲,园里一块块方形菜畦,间隔的小径两侧便是果树。
这座小宅院围着一道又高又茂盛的树篱,隔着一片耕地还有一家庄户。前面大路边上一百步远处开了一家铁匠炉。其余人家,最近的也相隔有一公里。
这里视野宽展,周围是科地区平原,农舍星罗棋布。每户庄稼院都有个苹果园,由四排双行大树围起来。
一到新居,雅娜就想歇息,可是罗莎莉不准,怕她又要胡思乱想起来。
从戈德镇已经请来了装修的细木木匠。不必等最后一车东西,他们立刻动手先安排已经运到的家具。
布置房间很费周折,需要时间考虑和反复商量。
过了一小时,行李车到了栅门口,要冒雨卸东西。
到了晚上,房子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随便堆的东西。雅娜十分困乏,上床倒下便睡着了。
一连几天,雅娜都忙着安家,终日疲惫不堪,没有闲工夫伤怀了。她甚至还有点兴趣,要把新居布置得漂亮些,心里总想儿子肯定要回来。她原先卧室里的壁毯,现在挂在餐厅兼客厅的屋里了。二楼有两个房间,她精心布置出一间来,在她心中命名为“不来卧室”。
另一间留给她自己用。罗莎莉住在上面阁楼旁边的屋里。
这座小宅经过一番修整布置,倒也雅致可爱,雅娜刚搬来的一段时间,还是挺喜欢的,只是觉得缺点什么,但到底缺什么又不清楚。
一天早晨,费岗的那位公证人派文书给她送来三千六百法郎,是家具店老板估价留在白杨田庄的家具所付的款项。雅娜接过这笔钱,心中喜不自胜,等那人一走,她就急忙戴上帽子,要尽快赶到戈德镇,好把这笔意外之财汇给保尔。
她正沿着大路匆匆走去,不料迎头碰上从集市返回的罗莎莉。老使女生了疑心,但还没有立即猜出事情的真相。不过雅娜什么事也瞒不住她,她一了解,就放下篮子,大发了一通脾气。
她握起拳头叉在腰上,大叫大嚷,然后左臂挎着篮子,右臂挽住女主人回去,一路上还没有消气。
回到家里,老使女立刻让雅娜把钱交出来。雅娜只好交出钱,但私留了六百法郎,但是罗莎莉已有戒心,当即拆穿她的伎俩,逼着雅娜把钱如数交出来。
不过,罗莎莉倒同意把瞒下的这笔钱汇给保尔。
几天之后,保尔写来一封感谢信:“我亲爱的妈妈,我们正在穷困里不能自拔的时候,得到了您的极大帮助。”
雅娜在巴特维尔还是住不惯,总觉得不能像从前那样畅快地呼吸,现在更加孤单冷寂,更加六神无主,更加渺茫无望了。她时常出去转转,一直走到韦奈伊村,再从三塘村绕回来,可是刚一回到家,就又要起身出去,仿佛忽然想起没有到该去的地方,没有到向往的地方去散步。
天天如此,天天产生这种奇特的愿望,她却不知道是何缘故。然而在一天傍晚,她无意中讲出一句话,这才恍然大悟,发现内心不安的情由。她坐下来用晚餐时,感叹一声:
“唉!我多想看看大海呀!”
她强烈渴念的,正是大海,正是她那二十五年来的伟大邻居,正是大海那咸味的气息、那震怒的浪涛、那滚雷的轰鸣,以及那呼啸的狂风,正是她在白杨田庄每天早起凭窗眺望的大海,日夜呼吸的大海,正是她像不知不觉爱上一个人那样钟情的大海。
杀杀那条狗还活着,一直躁动不安。它到这里的当天晚上,就钻进厨房的食橱下面,再也赶不走了。它整天趴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偶尔翻翻身,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可是天一黑下来,它就起身朝园子大门走去,一路踉踉跄跄,撞到墙壁上,在外面走几分钟就够了,又回到屋里,支起前腿坐到还有余热的炉火前,只要两个女主人离开睡觉去,它就哀号起来。
杀杀彻夜哀号,声音幽怨而凄切,偶尔停歇一个时辰,重又哀号就更为凄厉。不得已就把它拴在房子前面的一只木桶里,可是它又在窗户下面号叫。后来,他们可怜它已经病残,快要死了,又把它安置在厨房里。
雅娜再也睡不着觉了,总听见狗的哀吟和骚动。显然狗也明白它已经离开老窝,要极力辨识自己所在的新屋是什么地方。
没法儿让它安静下来。白天还好,在万物活跃的时候,它似乎意识到自己双目失明,有了残疾不能动弹了。可是一到夜晚,它就不停地游荡,仿佛在黑夜中万物都失明了,它才敢出来活动似的。
一天早上发现它死了,她们才大大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