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6页)
她还突然想象到一幕更加令人迷醉不已的情景:
她伫立在平台上,凭栏眺望海滨的一条林荫大道。她敢肯定地说——虽然她毫无理由这样说——那个地方就是芒图内215。一列列四轮大马车正机械地发出有节奏的哒啦啦、哒啦啦的声音,从她眼底下匆匆驶过。还有一些顶盖乌亮的大轿车,引擎发出的呜呜声,简直就像老头儿在叹息一样低沉。车子里,仕女们个个身段纤细,正襟危坐,虽然经过浓妆艳抹,但脸上还是像傀儡一样毫无表情。她们把小手按在小阳伞上,好像在凝眸远望,压根儿不理睬旁座的那些身躯高大、头发灰白、仪容非凡的绅士们。林荫大道那一边,是风景如画的大海和沙滩,有许许多多蓝的和黄的尖顶帐篷。所有这一切景物,仿佛都是凝滞不动似的,只有车辆在来回滑动。远远望去,行人显得渺小而又呆板,有如一幅金碧辉煌的油画上的斑斑点点。耳畔简直听不见风卷海涛的声音,更听不见喃喃低语和花瓣落地的声音,只有一片黄澄澄、蓝幽幽、令人炫目的亮光,以及老是不变调的哒啦啦……哒啦啦……
她突然一怔,呜咽起来。原来是时钟的嘀嗒声使她进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使她以为听到了马蹄声呢。眼前既没有风光旖旎的海滨景色,也没有目空一切的矜持的人们,只有一只圆肚形镀镍闹钟摆在架子上,背靠着毛茸茸的、凹凸不平的松木板壁,闹钟的上方,钉子上挂着一条硬邦邦的灰色浴巾,下面还放着一只煤油炉。
成百上千种梦幻般的情景,都是从她从前阅读过的小说里和观赏过的油画中衍化出来的,陪伴着她把湖畔别墅里夏日午后催人欲睡的时刻给打发过去。可是当她还沉醉在梦幻中的时候,肯尼科特恰好从镇上回来了,他的卡其布裤腿上还粘着干了的鱼鳞皮。他一个劲儿问:“过得很痛快吧?”但他并没有好好去听她的回话。
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而且看来也没有什么理由预见到不久就会发生变化。
六
一列列火车!
她在湖滨别墅时,非常惦念疾驰中的一列列火车。她觉得,她在镇上时就是从南来北往的火车那里知道,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
对戈镇来说,铁路不仅仅是一种交通工具。它是一个新神,一个以钢铁为四肢,橡木为肋骨,砾石为躯体的怪物,贪婪地吞纳着数量惊人的货物。它是这里的人们为了崇拜个人财产而创造出来的一个神,正如人们在别的地方出于同样的原因,把矿山、纱厂、汽车厂、大学和军队也都尊奉为神一样。
在美国东部,有好几代人都没有见过铁路,对它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敬畏之情。可是在这里,从遥远的年代起,就有了铁路。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一些市镇就是在立桩标界以后才建立起来,作为未来火车站的合适地点。远在1860年至1870年之间,凡是事先了解到哪个地方就要开辟为市镇的人,都可以发家致富,成为贵族。
那时候,铁路局只要对某个市镇不太赏识,先是置之不理,接着就切断它的商业命脉,一下子就把它掐死了。对戈镇来说,铁路就是永恒的真理,铁路局董事会简直可以说是万能的上帝。无论年纪最小的小男孩,还是平日里足不出户的老奶奶,都能告诉你:上星期二的第三十二次列车轴箱有没有热得起了火,第七次列车是不是还要多挂一节普通客座车厢。至于铁路局董事长的名字,在戈镇早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即使今天已经到了汽车新时代,戈镇的居民们有时也会跑到车站去看火车过过瘾。铁路就是他们心驰神往的美好憧憬。
在他们的心目中,除了天主教堂里的弥撒以外,铁路就是他们唯一神秘的东西。从火车上下来的,是来自遥远世界的阔佬儿,穿着绲边紧身马甲的旅行推销员,以及从密尔沃基来做客的远房亲戚。
戈镇原先是个“枢纽站”。现在圆形机车库和机车修理厂都已迁走了,可是还有两个列车员住在镇上。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经常走南闯北,也不时跟外地人搭讪。他们身上穿着有铜扣子的铁路制服,一眼就能看穿骗子们所玩弄的一切鬼把戏。他们已自成一个特殊阶级,跟海多克一家人的地位不相上下,但不同的是,他们还是某方面的行家里手兼冒险家。
火车站上的那位夜班报务员,是镇上最富于传奇性的人物:每天凌晨三点钟,他独自一人待在机房里,精神抖擞,嘀嗒嘀嗒地按着发报机上的键盘忙个不停。他经常通宵达旦,一直跟远在二十英里,五十英里,甚至一百英里以外的话务员“通话”。他随时有可能被不法之徒劫持。事实上,他从来都没有被劫持过,但也很难说。折磨着他的也许是这样的联想:闪过窗口的戴着面罩的脸孔、左轮手枪以及把他捆绑在椅子上的绳索,他昏倒之前也许还要爬向发报机键钮,做殊死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