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来跳去的女人(第10/10页)

“那去请施列克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

“他来过了。白喉杆菌已经扩散到鼻腔,是他发现的。唉,施列克已无能为力了!说实在的,施列克也无回天之力了。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罗斯捷列夫——仅此而已。”

时间过得很慢。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和衣躺在从早晨起就没有收拾的床上,打起了瞌睡。她似乎觉得,整个宅子,从地板到天花板,让庞大的铁块填满了,只要把这铁块弄出去,大家就会感到轻松愉快。等她回过神儿来,她才想起,那不是铁块,而是戴莫夫的病。

“Nature morte,港口……”她想着想着,又陷入昏睡状态,“港口……疗养院……施列克怎么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克列克。现在我的朋友们都在哪儿?他们知不知道我们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饶恕我。施列克,施列克……”

又是铁块……时间过得很慢,楼下的挂钟不时敲响。有时听到门铃声;是医生们来了……一名女仆端着托盘上的空杯子走了进来,问:

“太太,床铺要收拾吗?”

女仆得不到回答,便出去了。楼下的钟敲响了。她梦见伏尔加河上的细雨,又有人走进卧室来,好像是个外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猛地坐起来,认出他是科罗斯捷列夫。

“几点了?”她问。

“快三点了。”

“哦,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是来告诉一声:他快要断气了……”

他呜呜地哭了,挨着她坐在床边,用袖子擦着眼泪。她一时明白不过来,但浑身冰冷,开始慢慢地画着十字。“快断气了……”他细声又说了一遍,又一声抽泣,“他快死了,因为他牺牲了自己……对科学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损失啊!”他沉痛地说,“要是拿我们同他相比,他是一个伟大的、不平凡的人!才华出众!他给了我们大家多大的希望!”科罗斯捷列夫绞着手,继续道,“上帝啊,像他这样的学者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奥西卡[30]·戴莫夫,奥西卡·戴莫夫,你怎么会这样呢!哎呀呀,我的上帝啊!”

科罗斯捷列夫双手掩面,绝望地摇着头。

“他拥有多大的道德力量!”他继续道,变得越来越怨恨什么人,“一颗善良、纯洁、仁爱的心灵——岂但是人,简直是水晶!他埋头科学,为科学献身。他日日夜夜像牛一样干活,谁也不怜惜他。这位年轻的学者、未来的教授,还不得不私下行医,晚上搞翻译,好挣钱来买这堆……乌七八糟的破烂!”

科罗斯捷列夫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双手抓过床单,生气地撕扯着,仿佛床单有罪似的。

“他不怜惜自己,别人也不怜惜他。唉,事实就是如此!”

“是啊,一个世上少有的人!”在客厅里有个男人低声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回想起和他的整个共同生活,从头到尾,包括所有的细节,这才突然明白过来,他确实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人,跟她所认识的那些人相比,可以说是伟大的人。她又回想起她去世的父亲和所有跟他共事的医生们对他的态度,她这才明白,他们都认定他前途无量。那墙、天花板、电灯和地毯,好像都在对她挤眉弄眼,嘲笑她,仿佛在说:“你瞎了眼,瞎了眼!”她哭着冲出卧室,在客厅里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跟前擦身而过,跑进了丈夫的书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齐腰盖着被子。他的脸干瘪,瘦得可怕,脸色灰黄,这样的颜色活人脸上是绝不会有的。只有脑门、浓黑的眉毛,还有那熟悉的微笑,让她认出这是戴莫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赶紧摸他的胸、额头和手。胸口还有余温,但额头和手已经凉得叫人发毛。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是望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而是望着被子。

“戴莫夫!”她大声叫道,“戴莫夫!”

她想对他说明:那是一个错误,事情还可以挽救,生活依旧可以美满幸福。她还想告诉他:他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伟大的人,她将终生景仰他,为他祈祷,对他怀着神圣的敬畏……

“戴莫夫!”她呼唤他,拍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已经永远不能醒来,“戴莫夫,戴莫夫呀!”

客厅里,科罗斯捷列夫正对女仆说:

“这有什么好问的?您去找教堂的看门人,跟他打听一下那些养老院的老婆婆住在哪儿。她们会给死者洁身、装殓,该做的事她们都会处理的。”

(18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