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7/21页)
“我来了!”他说着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书房,“您好,我亲爱的朋友!恐怕我已经惹您讨厌了吧?”
“恰恰相反,我非常高兴,”医生回答他,“见到您我总是喜出望外。”
两位朋友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默默地抽一阵烟。
“达留什卡,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儿啤酒来!”安德烈·叶菲梅奇说。
两人默默地喝完第一瓶啤酒:医生在沉思默想,米哈伊尔一副快活而兴奋的神色,好像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要说出来。始终是医生先开口。
“真遗憾,”他轻声细语款款说了起来,摇着头,眼睛不看对方(他向来不正视别人的脸),“遗憾之极,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我们城里,压根儿找不出一个能谈些明智而有趣的话题的人,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喜欢这样做。这对你我来说是莫大的损失。连知识分子也不免流于庸俗,请相信,他们的智力水平,一点儿也不比下层人高。”
“完全正确。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医生细声说,说得抑扬顿挫,“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智慧最崇高的精神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智慧正是区分人兽鲜明的界线,显示出人类的神圣所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让人类不朽——尽管不朽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见,智慧是欢乐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们在周围看不到有智慧的人,听不到智慧的谈吐——可见我们没有欢乐。不错,我们有书,但是这跟活跃的交谈和积极的交往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您容我作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那么我要说:书是音符,交谈才是歌。”
“完全正确。”
接着是沉默。达留什卡从厨房里出来,呆板的脸上带几分委屈,一手托着脸,在房门外站住,想听听他们讲什么。
“唉!”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叹了口气,“真希望现在的人能聪明起来!”
于是他讲起过去的生活多健康、多快活、多有意思,那时俄国的知识分子多聪明,他们把名誉和友谊看得很重。他们借钱给人家不要借据,认为朋友有困难时不出手相助是可耻的。还有那时的远行、冒险、争论、友情和女人多令人向往!说到高加索,那是多迷人的地方!有个营长的妻子,是个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军官制服,独自骑马进山,不带向导。据说她在山村里跟一个小公爵出了点儿风流韵事。
“我的圣母娘娘……”达留什卡叹道。
“再说那时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丰盛!那些有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着,却没有听进去。他在思考着什么,不时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梦见聪明的人,与他们叙谈,”他忽然打断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话,说,“家父让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思潮的影响下,他非要我当医生不可。我这样想,假如当年我不听他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处在思想运动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个系的教授。当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暂易逝的,可是您已经知道,为什么我对它如此喜爱有加。生活是个令人苦恼的陷阱。一个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期,思想成熟了,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进了没有出路的陷阱。实际上,他从虚无走向有生命的历程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情况造成的……这是为什么?他想弄清自己生存的意义和目的,可是别人不告诉他,要不就对他说些荒唐话。他敲门——门没开,来的却是死神——这同样不是出于他的意愿。这不,就像待在监狱里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联系在一起,当他们凑在一起时,就觉得生活不那么沉重;同样的道理,当热衷于分析和概括的人们聚到一处,在交流彼此的引以为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时光时,就不会觉得生活在陷阱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乐。”
“完全正确。”
安德烈·叶菲梅奇眼不正视对方,讲讲停停,一直平静地谈论着有智慧的人和同他们的交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留心听着,连连赞同:“完全正确。”
“那么您不相信灵魂不灭吗?”邮政局长突然问道。
“不,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我不相信,也没有理由相信。”
“老实说,我也怀疑。可是,话说回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永远不会死去。哎,我心里想,老家伙,你死期渐近!可是内心有个声音说:别相信,你死不了!……”
九点一过,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告辞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叹口气,说:
“可真是,命运把我们抛到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遗憾的是我们还得死在这里。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