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第2/6页)
伊凡·伊凡内奇想说话时,总要清一清嗓子,但他先抽起烟斗来,看了看月亮,然后才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我们都是有头脑的正派人,我们读谢德林和屠格涅夫的作品,以及巴克莱[82]等人的著作,可是我们又常常屈服于某种压力,一忍再忍……问题就出在这儿。”
“别利科夫跟我住在同一幢房里,”布尔金接着说,“同一层楼,门对门,我们经常见面,所以他的家庭生活我了解。他在家里也是那一套:睡衣,睡帽,护窗板,门闩,无数清规戒律,还有那句口头禅:‘哎呀,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斋期吃素不利健康,可是又不能吃荤,因为怕人说他别利科夫不守斋戒。于是他就吃牛油煎鲈鱼——”
这自然不是素食,可也不算是荤的。他不用女仆,害怕被人说三道四。他雇了个厨子阿法纳西,此人六十岁上下,成天醉醺醺的,还有点儿痴呆。他当过勤务兵,好歹能做几个菜。这个阿法纳西经常站在房门口,交叉抱着胳膊,老是一声长叹息,嘟哝同一句话:
“‘如今他们这种人多着呢!’”
“别利科夫的卧室小得像口箱子,床上挂着帐子。睡觉的时候,他被子蒙头。房间里异常闷热,风敲打着紧闭着的门,炉子里好像有人呜呜哭泣,厨房里传来声声叹息,不祥的叹息……”
“他躺在被子里恐怖至极。他生怕会出什么乱子,生怕阿法纳西会宰了他,生怕窃贼溜进家来,这之后就通宵噩梦连连。到早晨我们一起去学校时,他无精打采,脸色苍白。看得出来,他怕进这所学生众多的学校,感到非常厌恶,而这个生性孤僻的人觉得与我同行也很不自在。”
“‘我们班上总是闹哄哄的,’他说,似乎想解释一下为什么他心情沉重,‘太不像话!’”
“可是这个希腊语教员,这个套中人,您能想象吗,差一点儿还成家了呢!”
伊凡·伊凡内奇猛地回头瞧瞧板棚,说:
“您开玩笑!”
没错,他差点儿成家了,尽管这多稀奇古怪。我们学校新调来了一位史地课教员,叫米哈伊尔·萨维奇·柯瓦连科,是乌克兰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姐姐瓦莲卡。他年轻,高挑身材,肤色黝黑,一双大手,看模样就知道他说话声音低沉。果真没错,他的声音像从木桶里发出来的:嘭,嘭,嘭……他姐姐年纪已经不轻,三十岁上下,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黑黑的眉毛,红红的脸蛋——一句话,不是姑娘,而是果冻,她不拘小节,爱说爱笑,不停地哼着小俄罗斯的抒情歌曲,高声大笑,动不动就发出一连串响亮的笑声:哈,哈,哈!我们初次正经结识柯瓦连科姐弟,我记得是在校长的命名日宴会上。在一群神态严肃、拘谨、把参加校长命名日宴会也当作例行公事的教员中间,我们忽然看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83]从泡沫中诞生了:她双手叉腰走来走去,又笑又唱,翩翩起舞……她动情地唱起一首《风飘飘》,随后又唱一支抒情歌曲,接着再唱一曲,我们大家都让她迷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别利科夫。他在她身旁坐下,甜蜜地微笑着,说:
“‘小俄罗斯语柔和,动听,使人联想到古希腊语。’”
“这番奉承使她感到得意,于是她用令人信服的语气动情地告诉他,说他们在加佳奇县有一处田庄,现在妈妈还住在那里。那里有的是上好的梨,上好的甜瓜,上好的‘卡巴克’[84]!小俄罗斯人把南瓜叫‘卡巴克’,把酒馆叫‘什诺克’。他们用红红的、紫紫的作料做出来的浓汤‘可美味啦,可美味啦,简直好吃得——要命’!”
我们听着,听着,忽然大家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
“‘把他俩撮合成一对,那才叫妙!’校长太太悄悄对我说。”
“不知怎么的这话提醒了大家,原来我们的别利科夫还是个单身汉。这时候我们都感到好生奇怪,我们对他的终身大事怎么竟一直没有注意?居然被完全忽略了。他对女人一般持什么态度?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重大问题的呢?以前我们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也许我们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不论晴天雨天都穿着套鞋、挂着帐子的人还能爱上什么人?”
“‘他早已年过四十,她也三十多了……’校长太太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她是乐意嫁给他的。’”
“在我们省,人们出于无聊,什么事干不出来?不必要的蠢事层出不穷!可必要的事没人愿干。不是吗,既然绝不会想到别利科夫会结婚,我们又为什么突然之间心血来潮张罗着这桩婚事呢?校长太太、督学太太,以及全体教员太太个个都跃跃欲试,甚至连她们的模样都变漂亮了,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目标。校长太太订了一个剧院包厢,一看——她的包厢里坐着瓦莲卡,拿着一把小扇子,眉开眼笑,喜气洋洋。身旁坐着别利科夫,瘦小,佝偻着身子,倒像是让人用钳子把他从家里钳到这里来的。我在家里请朋友聚会,太太们硬是要我非把别利科夫和瓦莲卡请来不可。总而言之,机器开动起来了。看来瓦莲卡本人并不反对嫁人。她跟弟弟生活在一起不大愉快,大家都知道,姐弟俩凑在一起成天吵吵闹闹,骂骂咧咧。我给诸位说说这么一出好戏:柯瓦连科在街上走着,一个壮实的大高个子,穿着绣花衬衫,一绺头发从制帽里耷拉到额头上。他一手抱着一包书,一手拿一根多节的粗手杖。她姐姐跟在后面,也拿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