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内奇(第3/8页)
这天是节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总算弹完了那些冗长的、令人心烦的练习曲。大家一直坐在饭厅里喝茶,听伊凡·彼得罗维奇讲一件趣事。门铃响起,得有人去前厅迎接客人,斯塔尔采夫趁这忙乱的工夫,万分激动地小声对叶卡捷琳娜说:
“我求求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折磨我,我们去花园吧!”
她耸耸肩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要她做什么,但还是站起身,走了出去。
“您每天要练三四个钟头的琴,”他跟在她后面,说,“然后老跟妈妈坐在一起,我都没有机会跟您说说话。哪怕给我一刻钟也好啊,我求您了。”
秋天快到了,古老的花园里一片寂静和凄凉,林荫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天色很快就黑了。
“我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见到您了,”斯塔尔采夫接着说,“您要是知道这是多痛苦就好了!坐吧,请听我说。”
两人在花园里有一处心爱的地方: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枫树下的一张长椅。这时他们就坐到这张椅子上。
“您有什么事?”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问得一本正经,干巴巴地。
“我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见到您了,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您的声音了。我多想,多渴望听到您的声音。您说话呀。”
她那青春的活力,眼睛和脸上洋溢着的天真神态,令他如痴如醉。连她身上穿的连衣裙在他看来也特别别致,那份朴素而天真的风姿多令人心醉神迷。她天真烂漫,同时他又觉得她聪明伶俐,相当成熟,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他可以跟她谈论文学,谈论艺术,以及随便什么样的话题,也可以向她抱怨叫屈,发泄对生活和人们的不满,虽说在这种严肃谈话中间,有时她会突然无端地笑起来,或者跑回屋里去了。她跟C城的所有姑娘一样,看了许多书(一般说来,C城的人很少读书。本地的人很少看书,图书馆里的人都说,要是没有这些姑娘和年轻的犹太人,图书馆早就可以关门大吉了)。这一点尤其让斯塔尔采夫感到满意不尽。每一回他总是激动地问她,近来她读了什么书。等她讲起来,他听得入了迷。
“在我们没有见面的这个礼拜,您读了什么书?”此刻他问她,“请您给我说说。”
“我读了皮谢姆斯基[100]的作品。”
“哪些作品?”
“《一千个农奴》,”科季克回答,“可是这个皮谢姆斯基的名字多么可笑,叫什么阿列克谢·费奥菲拉克特奇!”
“您这是要去哪儿?”斯塔尔采夫看到她突然站起来朝房子走去,吃惊地问,“我必须跟您好好谈一谈,我心里有话要向您倾诉……跟我再待五分钟!我求您了!”
她站住了,像是要说点儿什么,随后不好意思地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急忙跑回家,又坐到钢琴前。
“今晚十一点,”斯塔尔采夫念道,“请去墓地,在杰米奇的墓碑附近。”
“哦,这个主意太不聪明了,”他回过神来,不禁想道,“这跟墓地有什么相干?她要干什么?”
显而易见:科季克是在开玩笑。既然轻而易举能在街上或在公园里安排约会,有谁会想出这种主意——
一本正经地约人半夜三更到郊外的墓地相会呢?再说他作为地方自治局医生,是个有头脑的体面人,居然唉声叹气,接下约会的条子,闯荡墓地,做出连中学生都会笑话的蠢事,这成何体统?这种罗曼蒂克的事会有什么结果?要是让同事们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斯塔尔采夫在俱乐部的桌子旁踱来踱去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可是到了十点半,他突然拿定主意,要去墓地了。
这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双马车了。车夫叫潘捷莱蒙,经常穿一件丝绒坎肩。皓月当空,万籁无声,天气暖和,但已透着秋天的一丝凉意。城郊的屠宰场附近有狗在吠叫。斯塔尔采夫把马车留在城边上的一条胡同里,自己步行去墓地。“各人有各人的怪脾气,”他想,“科季克也古怪,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不是开玩笑,当真会来的。”他沉湎于这个毫无根据的渺茫希望中,诱得他心醉神迷。
他在野地里走了半俄里路。远处出现一长条黑黝黝的墓地,看上去像是一片树林或是一座大花园。渐渐地,白色的围墙、大门显露出来……月光下大门上的题词清晰可见:“时候要到……”[101]斯塔尔采夫穿过小门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林荫道两侧的许多白十字架和墓碑,以及它们和杨树投下的无数阴影。向远处望去,周围也都是黑白两种颜色,沉睡中的树木枝条垂向白色的墓石。这里似乎比野地里更明亮。无数爪子般的枫叶清清楚楚地躺在林荫道的黄沙上和石板上,墓碑上的题词也清清楚楚。起初,眼前的一切让斯塔尔采夫好生吃惊,他这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往后恐怕再也不会见到了。这是一处跟别的地方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的月色无比美妙柔和,这里仿佛成了月光的摇篮;这里没有生命,绝对没有,可是每一棵黝黑的杨树、每一座坟墓都让人感到里面隐藏着能揭开静穆、美好、永恒生活的奥秘。白色的墓石,枯萎的花朵,连同树叶透出的秋意,无不透出宽恕、凄凉和安宁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