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夜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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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州3伊香保镇4千明旅馆的三楼,纸格窗开了。一位少妇在眺望夕阳景色。她年约十八九岁,挽着个标致的发髻,穿一件银白色碎花绉绸罩衣,草绿色的纽扣。
清容洁白,蛾眉微蹙,腮边似乎消瘦;若说有瑕,这倒也算是美中不足。然而,她风姿绰约,举止典雅,性格娴淑。可以这样评定:这位少妇既不是朔风中凌空傲立的梅花一朵,也不是烟春里疑似蝴蝶翻飞的樱花一枝,而是夏日暮霭中清幽怡人的夜来香。
春日的金乌西坠了。远方的日光、足尾、越后5等边境上的群山,近处的小野子、子持、赤城6等峰峦,抹上了落日的余晖,织出了绚丽的晚霞。于是,下方的乌鸦别了孤朴树枝头,戛然长鸣而去。当乌鸦的叫声也染成了金色时,两叶浮云从赤城山的背后悠然升起,三楼的少妇不由得凝神呆望。
那云,足够双手搂抱,水泛泛,娇滴滴,缓缓地辞别了赤城山顶,在一望无垠的太空中,像两只金色的蝴蝶比翼齐飞,幽闲地向足尾山飘去。少顷,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寒风瑟瑟。两叶浮云褪为蔷薇色,被风吹散,上下分飞。但见云儿在夜色渐浓的长空纷纷道别。霎那间,下面的那朵云渐渐缩小,不知不觉消失得片影无存。于是,剩下那一朵云,又褪为灰色,在空中徘徊,若隐若现。
终于,不论远山或长空,无不一片昏暗;夜幕中,惟有三楼少妇的脸,留下了一点点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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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唉呀,这可怎么好,又说走嘴了。嗬嗬……噢,夫人!我回来啦。哟,漆黑。夫人,您在哪儿?”
“嘿嘿……在这儿哪。”
“唉呀!在哪儿?快请回房,会受风寒的呀!老爷还没有回府吗?”
“谁知是怎么啦,”少妇边拉开纸格门进屋,边说,“不妨传话给下边,派人迎接。”
“这就对了。”她边说边摸索着擦燃了火柴,掌起灯来。只见她是年约半百的老妇。
这时,楼梯声响,旅馆的侍女走上楼来。
“噢,恕我冒昧。老爷也太慢条斯理了……噢,刚刚打发小伙计迎接老爷去啦。老爷就要回府了吧?有信……”
“啊,父亲的来信。快点回来多好呢。”挽发少妇无限怀念地启封读信。
“将军大人的来信……真想快点拜读。嗬嗬……一定又讲了些有趣的事吧?”
侍女推开窗扇,在火炉里添了木炭,然后退下。老妇将一包裹收进壁橱,隔了一会儿走上前来。
“天气真够凉的,和东京大不相同啦。”
“五月里樱花才开哪!几妈,您再靠近我一些。”
“谢谢,”老妇边说边盯住少妇的脸,“真像做梦哪!看您挽了这样的发髻,端端地坐着,几妈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拉扯大的那位小姐。老夫人去世的时候,我背着您,您哭喊着‘妈妈’,一切都像在眼前似的。”几妈热泪纵横地说:“当您坐上花轿的时候,我还想:倘若老妇人在世,看您那么俊俏的模样,不知该多么高兴呢。”几妈拖出衬衣袖子拭泪。
少妇似乎也为之所动,垂下头来。只有烤火的左手手指上的指环,灿烂得金光照人。
片刻,几妈抬起头来。“请原谅,我又提起这些事了。唉哟,人一老,就变得唠哩唠叨的。噢,嗬嗬……小姐,不,夫人!您从前一切都够苦的啦,总算坚强地熬了过来。瞧好吧!往后呀,一色是喜兴事儿啦!老爷又是那么一位和气的人……”
“老爷回来啦!”楼梯口传来了侍女的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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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累,好累!”
一名二十二三岁的西装男子,脱下草履,对迎接的二人微微地颔首致意,跨上了檐廊,又回头瞟了一眼手提灯笼的少年,说:
“噢,辛苦,辛苦!那束花,麻烦您,用温水生上吧!”
“哟,真美!”
“真的,啊,是美丽的杜鹃花呀!老爷,您是从哪儿采来的呀?”
“美吧?嗬,还有黄色的哪,叶子好像‘千年红’7,我是想求浪子明天早晨给生上才采来的……喂,我立刻去洗个澡吧!”
“老爷可真活泼!到底是军人,与众不同呀,夫人!”
夫人将叠好了的外衣轻轻地吻了一下,挂在衣架上,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做声。
噔噔噔踏上楼梯的脚步声在纸格窗外停了。“啊,真痛快!”刚才的那位少年又跨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