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二、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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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回暂且称为壮士者,乃男爵海军少尉,名叫川岛武男。如今,经媒妁之言,和名震海内的子爵、陆军中将片冈毅的长女浪子小姐已行合卺之礼,这刚刚是上个月的事。如今,他请了个短假,带着新娘和从新娘家跟来的几妈,在四五天以前来到了伊香保。
浪子八岁丧母。因为才八岁,母亲的音容,已经依稀难辨,但还记得母亲总是面带笑容。弥留之际,将浪子叫到病榻,瘦弱的手紧紧握住浪子的手说:“浪子!妈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你一定要听话,悉心伺奉爸爸,爱护阿驹呀。再过五六年……”说着,泪飞如雨,“妈妈死后,你能想起我来吗?”浪子如今已经是乌发垂肩。可是那时,还是剪的齐额短发,乌发密密层层。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这些事,深深地刻在浪子的心版,令她永志不忘。
过了一年,来了这位现在的母亲。从此以后,万事都天翻地覆。原来的生身母亲出身于名门武士之家,诸事万般,无不彬彬有礼。虽然如此,也常听女仆们说:“像她们那样的好夫妻实在罕见。”继母也是出身于名门武士之家,但是,早年去英国留学,沾染欧风,甚于男性。于是,万事都与从前大变,实行彻底革新。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消除浪子对生身母亲的怀念与记忆。她对父亲也事事都毫不顾忌地大说大讲。父亲只是笑笑,当作耳旁风,常说:“好啦,好啦,我认输,我认输。”有一次,父亲和一位很对性的难波副官夜饮,后母竟也莅席。父亲白了一眼后母,哈哈大笑,说:“喂,难波君!且不可娶个有学问的妻子哟!会叫你大吃苦头的呀!哈哈哈……”即使聪明的难波先生,在妈妈面前也不知如何周旋才是,只得百无聊赖地频频举杯。其后,他苦口婆心地恳求自己的夫人,不要女儿们多读书,读到高小毕业足够了。
浪子自幼娴淑过人,而且异常聪颖。虽无“香炉峰雪”11的诗才,但自三岁抱在乳母怀里,每当送客到门时,能亲自取帽,给爸爸戴在头上,这点机灵劲儿,还是有的。浪子自幼培育的童心,好比春天里的嫩芽,纵使一度雪打霜欺,只要不是横遭践踏,只待冰雪消融,自会郁郁葱葱。永别慈母的浪子,其悲伤虽然深沉得不像个孩子,但后来,如有阳光照抚,也会茁壮成长的。后母梳着西式发型,靠近些,会被香水味熏得头晕;有点吊眼梢,嘴很大,浪子初次相见时,的确有些畏缩不前。但,温顺的浪子对这样的继母也还心向往之。而继母却蓄意离间,将依依膝下的浪子推开。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加上炫耀学识、胡乱猜疑和妒嫉,竟对八九岁的可爱女孩,视如早有心数的成人与之作对。于是,浪子无依无靠,冰冷与凄凉,沁彻心魂。啊!得不到爱,多么不幸!爱不得,则更加不幸。浪子虽有母亲,却不许她爱,虽有小妹,却不许她亲。虽有父亲、几妈和姨母,然而,不管怎么说,姨母是外姓人,几妈是奴仆之身,何况,只要被继母盯上,哪怕稍微待得好些或是接受好意,都会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惟有父亲,浑身是爱。然而,即使身为中将的父亲,在继母面前也有所顾忌。思量起来,这也是父亲慈爱表现之一。因此,在继母面前,父亲不得不对她申斥几句,背地里却言语少而怜爱深。父亲的一颗不被理解的心,聪慧的浪子十分体谅。“啊!真高兴,感恩不尽,为了父亲,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她虽然满心这样想,但是,假如表现得太露骨,继母会认为是侵犯了她的领域,从而翻脸。这太痛苦了。然而,假如寡言少语,不露声色,惹人注意,撙节有礼,反而会被骂为心机叵测的蠢货,这又太可悲。时而稍有差错,继母便以长州腔滔滔不绝地大肆宣讲从英国进口的逻辑学,不仅对浪子,就连浪子的亡母,也毫不掩饰地予以讥讽。浪子实在委屈。可是,紧闭的双唇刚刚将启,忽见檐廊中父亲的身影忽地闪现,她便又闭口。有时被过分地胡乱猜忌,浪子就躲在窗帘后哭诉道:“妈妈也太过分了!”问她有父亲吗?有,有慈爱的父亲。然而,家庭对于全世界的女儿来说,五个爸爸也抵不上一名母亲。在如此母亲的管教下,过上十年,棱角也该平了,青春的红润也该褪了。夫人常常咒骂道:“真的,那丫头没有半点灵气,是个死心眼儿的人。”
啊,不论栽在泥钵中,还是栽在高丽、交趾的瓷盆里,花,毕竟是花,总要等待着阳光抚照。而浪子,真是一棵阴湿地方的小花哟!
且说,今番与川岛家定亲,一旦乘上花轿,浪子也就安定;不论父亲川岛中将和继母、姨母、几妈,也就全都心安神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