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一、甲午战(第2/5页)
月已三度重圆。是啊,武男自拂袖辞母,月已三度重圆了。
在这三个月当中,他的生活史上经历了多么复杂的境遇啊!朝鲜风云,使他心潮澎湃,在佐世保港湾的送别歌,使他肝肠寸断。“此时此刻为国家,要去远方就出发”……迨颁下宣战大诏,他握紧拳头,威海卫炮击时第一次受到战火洗礼。惊心骇目的事迭迭发生,几乎使他无暇思索。谢天谢地,因此,武男才不去想为之摄魂勾魄的爱,仅能自持而已。他想: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自身乃区区沧海一粟,武男一人的生死沉浮,何足挂齿!
他自谴自责,背负着痛苦,走上了这一行的道路;竭其绝望的蛮勇,从事征战。他认为死,比鸿毛还轻。
然而,在这无所事事的舰桥之夜,在这朝鲜海峡的溽暑之夜,在这幽梦难成的吊床之夜,曾有几番悔恨,如同潮水涌上心头,胀裂大丈夫的胸襟啊!物换星移。如今,当时连羞什么、怒什么、悲什么、恨什么都难以分辨的感情在腑内翻腾的时光已经逝去,只有一缕愤恨凝缩,不知不觉地吞噬着他的心。其后,母亲曾两次来信,寄物,盼望武男平安归朝。武男觉得母亲确已衰老,膝下凄凉,便发信责备自己当时说得过头,祈祷母亲健康。然而,剪不断的怨恨,却深深埋在心底。夜夜躺在吊床上,惟有围着雪白披肩的一位病人的身影,陪伴着歼灭北洋舰队和自己阵亡的梦。
书信断绝,月已三度重圆。她还活着吗?不在了吗?活着!无一日不思念她。她也同样,无一日不思念我。不是发过誓言吗——我俩要同生共死。
武男情思滚滚,又忆起最后相逢的时刻。初五的月亮,挂在松林;逗子的傍晚,暮色茫茫。她送我走出门来,呼喊道:“早些归来哟!”伊人啊!今在何方?无限沉思,举目望去,恍如围着白披肩的倩影,正从月光中移步走来。
武男心想:假如明日舰队首尾碰上敌人,此身一旦成为弹丸之的,那么,今生就一切都成为南柯一梦了。他又想起母亲,想起亡父,想起几年前在江田岛的时日,而且,心儿又飞回病妇的身上。
“川岛君!”
有人拍打他的肩头,他猛吃一惊,慌忙背对明月。惊动他的是舰长。
“多么美的月色呀!简直不像来打仗!”
武男深深地点头,偷偷地拭泪,又举起了望远镜。
月色皎洁,黄海一望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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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落了,天呈紫色,夜已破晓,时间跨入了九月十七日午前六点,舰队已进至海洋岛附近,先遣炮舰赤城号进入该岛的彖登湾,探查敌情。赤城号驶回报告说:港湾平安无事。舰队又继续航进,抵达可以途望大、小鹿岛侧影的大孤山湾。
午前十一时,武男有事,走出军官室,刚到舱口,上层甲板有人喊道:“看见啦!”同时,只听响起一阵仓皇、纷乱的皮靴声。他伴同着急剧的心跳,踏在舱梯上的脚立刻收住了。刚好从舱梯下路过的一名水兵,也突然站住,和武男打了个照面。
“川岛!发现敌舰了吗?”
“噢,好像是。”武男说罢,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大步跨上甲板。只见人影散乱,口笛急鸣,信号兵慌忙升起信号旗。舰首很多水兵,列队,瞭望台上站着司令官、舰长、副舰长、参谋、诸士官,无不锁口凝眸,遥望远海。放眼望去,北方黄海之波,天水相接处隐约出现几道黑影,细如乌丝,一、二、三、四……共十条。
正是敌方的舰队。
瞭望台上的一位将领,掏出怀表一看,说:“一个半小时之内没事。如果已经准备好,就先填饱肚子吧!”
站在中心的一位将领点头说:“大家久等了。诸君,希望你们吃得饱饱的。”说罢,捻起胡须。少顷,战旗飘飘,高高升上桅杆之巅;几声军号,从瞭望台响彻船内各个角落。官兵们各就其位:舰内人影交织,宛如穿梭。有的登上桅楼,有的下到机舱,有的去水雷房、医务室,他去右舷,他去左舷,他去舰尾,他登瞭望台,完成了纵横自如的局部部署,不失时机地做好了战斗准备。恰是傍午,立即发令,共进战斗前的一次午餐。
武男协助分队长,指挥属下炮手,迅速地将右舷的快炮装好炮弹,回到士官室稍迟了些,而同事们早已齐集。只见筷子飞,杯盘响。那名矮个子少尉吃得很认真;那名甲板上的士官边不住地拭额上的汗,边闷着头吃;那名年轻的军官候补时时瞧着别人的脸,不甘示弱地将菜肴吃个精光。他忽而啪的一声撇下筷子,站了起来。此人正是穿红衬衫的那名少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