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6/7页)
她的话增强了我的信心,我相信,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瓦廖克提出了条件:我必须在棺材上躺着直到天亮,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棺材在摇晃的时候,或者是卡里宁老头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我都不能下来。我只要下了地,就算输了。
“当心,”瓦廖克警告说,“我整夜都会注视着你的!”
当我去墓地时,外婆给我画了十字,并教我说:
“当你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的时候,你一定不要动,只要向圣母祈福就行了……”
我走得很快,只想快点开始和结束这一切。瓦廖克、科斯特洛马和另一些小伙子送我去,穿过砖围墙时,我被被子绊住,摔了一跤。我立即跳起来,好像从沙地上弹了起来似的。墙后面响起了哈哈的笑声。我胸口发紧,脊背上一阵难受的寒战疾驰而过。
我磕磕绊绊地走到了棺材近旁。这棺材的一边盖上了沙土,另一边露着短粗的脚架,仿佛是有谁想把棺材抬起来而把它弄歪了似的。我坐在棺材的边上,即死者的脚边,向四面张望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墓地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灰色的十字架,它们的影子铺展开来,洒落在各个坟头上,把长满杂草的小山丘围拢起来。有些地方直立着一些瘦长的白桦树,它们好像在十字架中间迷路了,它们的枝叶则把那些分散的墓穴连接起来。透过这些影子所形成的花圈露出一些小草——这种灰色的鬃毛般的小草最叫人心怵!教堂像雪山似的直耸天空。在停滞不动的云彩中,一轮瘦月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它似乎就要溶化了。
雅兹的父亲(绰号“窝囊的乡巴佬”)在钟楼里正懒洋洋地敲钟,他每拉一次绳子,绳子都要碰到房顶上的洋铁皮,发出一种悲戚的声音,然后小钟才干巴巴地响一下,听起来短促而又枯燥乏味。
“天哪,千万别叫人睡不着觉!”我想起了这个守夜人的一句口头禅。
很可怕,而且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憋闷。尽管是在寒夜,我却全身冒汗。如果卡里宁老头真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话,我来得及跑进钟楼里去吗?
墓地我很熟悉。我和雅兹以及其他同伴在墓地里玩过几十次。我母亲就埋在那边,在教堂旁边……
周围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从村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和阵阵歌声;在铁路采石场那边的山丘上,或是在卡特佐夫村那边发出时断时续的手风琴的声音。醉鬼铁匠米亚乔夫经常哼着歌儿在围墙的后面走过——一听见歌声我就知道是他:
咱们家的妈,
过失并不大——
她谁也不爱,
单恋咱们爸。
能听到生命的最后的叹息是愉快的,可是在每一次钟声之后,周围就变得更静寂。这寂静像河水漫过草地一样扩散开来,淹没一切,遮住一切。灵魂在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太空中飘游,逐渐地消失,就像在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那样,在这个海洋般的太空中溶化得无影无踪了。太空中只有遥不可及的星星活着,闪着亮光,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无用了,死了。
我用被子裹住,缩着双腿,坐在棺材上,脸朝教堂。我摇动一下,棺材就会轧轧作响,下面的沙子也发出沙沙响声。
不知什么东西从我后面飞过来打在地上,接着又是一次,然后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落下一块砖头——很吓人,但我立即就猜到了,这是瓦廖克及其一伙人从围墙后面扔过来的:他们想吓唬我。不过近旁有人,我反而觉得好一些。
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有一回,我正学吸烟,被她碰见了。她要动手打我,我却对她说:
“别碰我,你不打我我已经够难受了,心烦得很……”
后来她罚我坐在炉子后面,对外祖母说:
“一个毫无情义的小孩,他谁也不爱……”
听了这话我感到很委屈。每当母亲责罚我的时候,我都很可怜她,为她感到难为情,因为她的责罚常常有失公平,罚不当罪。
总之,生活中有很多使人难受的东西。就说墙后面的那些人吧,尽管他们都很清楚,我一个人在墓地上是很害怕的,但他们还是要进一步来吓唬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真想对他们大喝一声:
“你们见鬼去吧!”
不过这样做是很危险的——谁知道鬼对此是什么态度呢?鬼一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沙土里有许多云母碎片,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暗淡的亮光,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回,我躺在奥卡河里木筏上望着河里的水,突然有一条小鳊鱼浮出水面,几乎碰着了我的脸。它翻身时侧面很像人的面颊,然后它用鸟一样圆圆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便摇摆着身子沉下去,像枫叶落地那样游到深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