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7页)

但是有一次这些士兵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使我非常感动。

院子中的一所住宅里住着一个本城最好的裁缝铺的裁缝,他不是俄罗斯人,很文静、谦虚,他的妻子个儿矮小,没有孩子,她一天到晚都在看书。在嘈杂的院子里,到处都是酒鬼。这两口子无声无息地在这里住着,毫不引人注目,从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从不外出,只有在节日才去看看戏。

丈夫从早晨一直到晚上很晚都在上班,妻子像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每星期上图书馆两次。我常常看到,她摇晃着像个跛子那样迈着小步走在堤坝上,像中学生那样,用皮带捆着书,一双小手戴着手套,显得朴素、欢快、清新、洁净。她长着一张鸟一样的脸,眼珠子转得很快。她全身都很漂亮,就像一个摆在梳妆台上的瓷娃娃。士兵们都说,她右边缺少了一根肋骨,所以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很奇怪。不过我倒喜欢她这个样子,这样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同院子里的其他太太——军官太太们区分开来。军官太太们虽然嗓门很高、服装华丽,臀部垫得高高的,却仍然显得陈旧,好像她们在黑暗的杂物间里,在各种无用的废物堆中待的时间太长了,并且被人遗忘了。

院子里的人认为这位裁缝的娇小的妻子是一个神经病,说她是因为念书失去了理性,以致不能料理家务,她丈夫得亲自到市场上去买食品,亲自吩咐厨娘做午饭和晚饭。厨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非俄罗斯女人,性情阴郁,一只眼睛是红的,并老是湿漉漉的,另一只眼睛则眯成一条粉红色的细缝。可是太太自己呢——人们都说太太连猪肉和小牛肉都分不出来。有一次她去买香芹菜,却可笑地买了洋姜回来。你们想想看,多糟糕啊!

在这所房子里,他们三个都是陌生人,好像是偶然地落到这个大养鸡场的笼子里来了,使人想起那些山雀,由于怕冻,便从气窗口跳进了一家又闷又脏的住所里。

忽然勤务兵们告诉我,那些军官老爷想出了一个主意,要跟娇小的裁缝妻子玩玩令人难堪的恶作剧:他们轮流地几乎每天给她写一张求爱的纸条,称赞她如何美丽,她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痛苦。她便给他们回信,请求不要打扰她;至于她引起他们的伤心,则表示歉意,并求上帝帮助他们打消对她的爱慕。军官们接到这样的字条后便聚在一起朗读,嘲笑这个女人,然后又用另一个人的名字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把这故事讲给我听,一边笑骂裁缝的妻子。

“倒霉的傻瓜蛋,瘸婆娘。”叶尔莫兴低声说,西多罗夫也小声地附和着说:

“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人家去骗她。她们全都明白……”

我不相信裁缝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话她。于是我决定去把这件事告诉她。等她的厨娘去地下室的时候,我沿着黑黑的楼梯跑到这位娇小女人的住宅里。进了厨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便走进她的房间里。裁缝的妻子坐在桌子旁边,一只手端着一只粗重的金色茶杯,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她吃了一惊,把书按在胸口上,小声喊道:

“这是谁?奥古斯塔!你是什么人?”

我以为她会拿书或茶杯向我扔过来,便马上快速地、不连贯地对她说了。她坐在一张很大的深红色的圈椅里,穿一件天蓝色宽大的室内布拉吉,下摆缀着丝绒边,领口和袖口也滚着花边,一头淡黄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像一个天使。她靠在椅背上,用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开始时有点儿生气,后来露出诧异的微笑。

当我把一切都说完之后,却失去了勇气,便向门口走了。她叫了一声:

“站住!”

她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把书扔在桌子上,然后叠起双手,用沉厚的成年人的声音说:

“你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孩子……走近一点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抓住我一只手,用小小的冰凉的指头摸摸我的手,问道:

“没有人叫你来对我说这种话吧,没有吧?那好,我看得出,我相信,是你自己的主意……”

她松开我的手,闭上眼睛,小声地拖长声音说:

“原来那些肮脏的兵在谈这个!”

“您还是离开这个住宅吧!”我郑重地劝告她。

“为什么?”

“您扛不过他们。”

她愉快地笑了笑,然后问我:

“你上过学吗,喜欢读书吗?”

“我没有工夫读书。”

“你如果喜欢读书,时间总是可以找到的。喂,谢谢你了!”

她把手指里捏着的一个银币伸给我。接过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很难为情,但是又不好拒绝她,于是我走的时候把它放在楼梯栏杆的柱子上。

我从这个女人那里获得了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宛如朝霞在我面前升起,有好几天我都生活在快乐之中,想着那个宽敞的房间和房间里那位穿着天蓝色衣裳的天使般的裁缝的妻子。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而又美丽,豪华的金色地毯铺在她的脚下,冬日的白昼透过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身边取暖。